致女兒書

你出生於7月21日的凌晨一點五十,當時黑夜正在安撫大地,氣溫在27攝氏度,沒有風。

你出生的那間產房,剛好也是你姐姐出生的地方,你們的母親忍着劇痛誕下你們,沒有打麻藥,因為她相信這樣對你們的健康有利。

你父親自湖南來,你母親自四川來,我們最後定居在廣東,是因為中國工業鏈條的歷史波濤將我們沖刷到了這裡,在歷史大潮面前,普通人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你父親出生在湖南邵陽新邵縣,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就是你無法謀面的奶奶,首先讓產婆將我遞到她面前,仔仔細細看了兩遍,見到兒子健康周全,才欣慰地長舒了一口氣。

她那麼關心兒子的健康,是因為她的母親終身癱瘓,她對貧窮和殘疾充滿了恐懼。

我外婆原先是村裡的女幹部,有一次不小心從高處墜落,便終身癱在床上,癱瘓使她身上疾病纏身,我七歲時見到她,只記得她一人躺在一間黑漆漆的房間里,身形枯瘦,滿頭白髮,我給她餵魚肝油時,她緩緩着說話,誇外孫喂得好。

但我看她的眼睛裏,寫滿了對命運的不甘。

我母親很愛自己的子女,她第一個關心的是我們的健康,第二個關心的,是我們的學業。

但我爸,就是你們的爺爺不是,我爸渾渾噩噩活了一輩子,用盡一切辦法逃避人生責任,讀完初中,他不想再承擔後面的學費,就會小心翼翼地問自己的子女—-「能不能不要讀了,不如去菜市場擺個攤。」

有一次他不小心說漏嘴,說自己對兒子最大的期盼,就是兒子有一天能偷渡到香港,「去那邊洗碗掙錢,給他養老。」

還好你們的奶奶站了出來,兜住了家裡的底線。

1997年,你們的奶奶去了東莞塘廈,在流水線做一名QC,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第二天凌晨兩點,每天工作16個小時,一個月能掙800到1000塊錢,給自己的兒女賺到了生活費和學費。

她說,有一次讀到我寫給她的信,沒有錢買文具,她眼淚就撲簌簌地掉在信紙上。

她還說,有一回她買了一根冰棍解渴,冰棍掉在地上,她又趕緊撿起來,拍掉灰塵,繼續吃。

現在別人得知我只是中專畢業時,許多人會覺得你父親出身卑微,他們卻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們奶奶撐住了這個家,我會卑微到連讀中專的機會都沒有,我有可能初中畢業後一直在工地打散工,也可能真的在邵陽雙坡嶺的菜市攤賣菜過活。

很多人以為自己見識過了人生底層,那只是他們以為的底層,他們還沒見識過深淵。

我終身都感激母親為家庭的艱難付出,四年前我買到人生第一輛奔馳時,母親已因病去世多年,我當時開着車回家,就忍不住悲從心起,你們的媽媽問我為什麼那麼難過,我說:

我媽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她一生都在吃苦,她一生沒坐過好車,我多麼希望她還活着,能坐一坐兒子的奔馳。

我現在告訴你這些,我親愛的女兒,是想讓你知道,你現在的衣食無憂,不是理所當然的,是一代一代艱苦奮鬥才獲得的,你爸2010年第一次創業,輸到身上只剩60塊錢,趕緊滾回職場上班,2015年第二次創業,也差點發不出工資,急得想去搶銀行。

我在這段漫長的人生里,見識過無數的人,看過無數離奇的事情,最後生活只教會了我兩樣東西,一樣叫勇氣,一樣叫堅韌。

我會幫你們的人生完成基礎設施建設,我會全力送你們讀完大學,希望你們能完成父親的遺憾,但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這些,人生最重要的是一口氣。

是永不放棄,努力自強的這口氣。

在成長過程中,生活一定會欺侮你,生活一定會折磨你,我不鼓勵你立即跟生活翻臉,你要低頭,向生活暫時屈服,但胸中一定要含着那口氣,等待成長的時機,所有殺不死你的,只會讓你更強大。

堅韌讓你百折不撓,勇氣讓你無所畏懼。

要熱愛生活,哪怕生活朝你臉上吐口水,也要熱愛它,人生本來就是苦難多於愉悅,不保持樂觀的心態,根本活不到最後的關卡,世上傷春悲秋的人都難以取得成就,而且總是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我曾經被人偷盜過所有的財產,也曾經被人飛車搶劫過,我被人鄙夷過無數次,也被人痛罵過多少回,但一直沒有改變我對生活的熱愛啊。

我現在醫院產科病房敲下這些字,看着旁邊剛剛吃飽熟睡的你,我就忍不住想起了我的母親,我的外婆,和家族裡那些奮鬥不息的人。

你出生時只有五斤一兩,49厘米,想必將來長大時,身形會略顯嬌小,但只要有那口氣在,巨人就活在我們的靈魂里。

你出生在夜晚最深的時刻,黑夜正在安撫大地,但我會舉起明燈,照亮你前行的路程。

就像我的母親,曾經照亮了我的人生。

 

致女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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