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珠三角企業的疫情生存狀況

我約熊老闆見面的時間,是2020年4月11日晚上八點半。

出發的時候,小雨驟停,我騎着自己心愛的紅色真皮電瓶車沿着東深路去往熊老闆的工廠,路上具有輕工業金屬搖滾氣息的晚風吹起了我的短髮,我忍不住迎着風甩了甩頭,感覺自己更像盧彥祖了。

 

這條路是連接東莞到深圳的交通要道,每時每刻都有巨大無匹的集裝箱貨車呼嘯而過,或者是有些年頭的大貨車哐起哐起慢吞吞碾過,每次我的小電瓶被他們從後面喘着氣追上時,我就有一種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萌態感,因為超載的車輛太多,地面上坑坑窪窪總有窟窿,隔離帶兩邊也有清理不完的沙石,連同一些塑料袋、碎垃圾散落在那裡。

 

這條路的兩邊是些早年建好的農民房,略顯破舊骯髒,一樓都是為工廠工人們服務的小商店、小旅館、小飯店,招牌設計粗野凌厲,字號怎麼大怎麼來,顏色怎麼深怎麼來,排版怎麼花怎麼來,設計師頗得民間大眾資深審美功底。

 

一些建築里夜晚還流露出燈光,透過窗戶能看見倉庫里的工人和模具廠的師傅在日光燈下忙忙碌碌,路兩邊巷子深處的飯店裡,時常飄拂着地溝油的味道。

 

這是一條充滿市井與工業活力的道路,是典型的廣東珠三角才有的人間氣息,長三角的工業區就不是這種風格,那裡的工業區總顯得比珠三角要工整乾淨一些。

 

八點半我準時到達熊老闆的工廠,這是一幢三層廠房建築,連帶着一大片水泥空地,一個中年門衛把守着一扇大鐵門,見到我過來,問起原由,我甩了甩頭髮,說是約了你們老闆,門衛說你打個電話給熊老闆,我正要掏手機,熊老闆從三樓推開窗戶叫我:

 

「彥祖,上來這裡!」

 

門衛趕緊說快進去快進去,我趕忙將小電瓶駛進廠區,甩開蹄子不顧200斤的體重一口氣爬上三樓,在辦公室見到了熊老闆。

 

熊老闆今年47歲,70年代生人,書讀得不多,生得頗壯實,很早就從重慶老家來到東莞討生活,從工廠最基層開始干,因為勤奮刻苦,三十年時間一點點攢下家業,是典型的東莞製造業大發展時期的受益人。

 

他現在有兩份產業,一份在東莞,有15台繡花機、30名左右工人,給各大服裝品牌做繡花。另一份產業在新疆,將新疆長絨棉收購後直接加工成針織面料,一個月能產300-500噸面料,平時有70-80名工人。

 

我們落坐後,熊老闆開始講起他這家小企業,在疫情之下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農曆新年前,他這家公司按照原定計劃休春節假,結果疫情突然大爆發,2月1日農曆正月初八,他重慶的親友讓他寄一些口罩回去,這時市面上根本買不到普通口罩,他找到了一些勞保用的口罩寄回老家,平時不到一塊錢的勞保口罩,這時候賣兩塊錢一個,過幾天,家裡又讓他寄口罩,他又去買了一些,這時候勞保口罩都漲到了四五元一個。

 

由於看到市面上極缺口罩,他像所有生意人一樣估計這是個賺錢的好時機,決定再搞一個新項目專做口罩。

 

要搞一個口罩廠需要三樣東西:生產證書、機器、無塵車間。

 

2月2日農曆正月初九熊老闆就開始動手申請生產許可,口罩廠需要經信局辦防疫產品證,還需要CE和FDA認證才能出口,熊老闆說他在新疆、重慶、東莞三地同時向當地政府啟動申請業務,東莞政府的效率明顯高得多,對防疫產品一路開綠燈,只花了兩三天就全部在網上辦理了流程,新疆和重慶效率偏慢,還沒有音訊,他就決定將工廠設在東莞繡花廠這邊。

 

十萬級無塵車間花了他大概13天的時間和100多萬現金,時值農曆新年,施工團隊當時也缺人,想盡一切辦法調集人手,他說自己這十三天,「每天晚上在現場守到凌晨兩三點」監督施工,才終於在2月20號弄好了裝修。

 

說到這裡,我提議去車間看一下,熊老闆便帶我下去遛了一圈,跟我看過其他的無塵車間差不多,進車間前要穿防塵套,還要在一個小密室里被氣流一頓猛噴,進去後看到工人們正熱火朝天在生產一次性醫用口罩,但有幾台機器閑置在那,我問熊老闆怎麼回事,他說等下詳細說。

 

我們回到辦公室後,熊老闆繼續說他的故事:

 

最難的是搞定生產口罩的機器,他先是經人介紹,找到了東莞利翰機械廠,想買幾台口罩機,結果那時大家都在搶貨,利翰的業務員在微信上回復他價格:一次性外耳帶無紡布醫用平面口罩機35萬一台,每分鐘50-70個,每分鐘90-170個的55萬一台,全自動N95摺疊口罩機55萬一台,每分鐘30-40個,此價格不含稅,含稅另加錢。

 

業務員讓他先打款,還要75天之後才交貨,熊老闆怕遇到坑,時間又長,不敢交錢。

 

接着他一個老朋友原先是做自動機械的,說他臨時改做口罩機了,也只要35萬一台,熊老闆覺得靠譜,先找他買了五台。

 

結果這半道出家的朋友不夠專業,機器買回來沒法用,叫了三四波師傅過來調機器,前前後後請師傅又花了十幾萬,耽誤了十幾天,還是沒將機器調好。

 

只好將這五台機器退了回去,175萬現金暫時還沒退回來。

 

口罩還沒開工,已經支出三百多萬現金流了。

 

危急時刻,虧得有大佬出面幫忙,找到兩家正規做口罩機器的公司,一家是塘廈快裕達,當時是30萬一台,另一家是萬江宏文機械,當時是48萬一台,又排了十幾天的隊,借錢從快裕達那裡買到兩台,從宏文那裡買到五台機器。

 

這時候已經支出600多萬了,還沒見着錢的影子。

 

證書、車間、機器有了,現在要緊急調人過來生產,他將繡花廠原來的職工全調來工作,又從外面招聘了幾十人,湊齊了60多個員工,兩班倒24小時加急生產。

 

我問他:能賺錢么?

 

熊老闆說:正常情況下,能,中國疫情控制住了大家還是要戴口罩的,世界其他國家口罩又急缺,我們全世界各地的單子根本接不完,你只要在朋友圈發個消息,電話都被打爆了,但現在不正常,急缺熔噴布,我這裡24小時的產能是40萬個一天,但現在每天只能生產10萬個口罩,所以你下去看到我幾台機器都閑在那。東莞生產口罩的廠家原本只有兩家,發生疫情後迅速發展成258家,其中醫用口罩2家,醫用口罩應急備案企業108家,民用口罩148家,東莞還有醫用防護服企業4家,口罩機械生產企業106家,但熔噴布生產企業只有7家。

 

熔噴布現在非常搶手,大家又反覆炒高價賣,因為買不到熔噴布,我們產能大降,估計至少要半年才能收回成本,到時候全世界的疫情可能都結束了,所以現在非常頭大。

 

我問他:那工人好招嗎?你這地理位置不好,怎麼這麼快招齊人手的?

 

熊老闆說:工人很好招的,這裡外貿企業多,歐美疫情嚴重以後,訂單全部都取消了,這周圍的廠都在強撐,旁邊有一家1500名員工的箱包廠,現在只有200多人在工作,其他1300人全部放假,一部分員工放一個月,一部分員工放兩個月,還有些甚至放了三個月假。我一發招聘信息,好多人就來面試了。

 

我問他們放假有沒有底薪,熊老闆說不清楚,我打個電話問一下,接着他當著我的面打電話問那家工廠里的熟人,放下電話說沒有底薪,全都沒有。

 

我問熊老闆你把繡花工人都調過來做口罩,你原本的生意怎麼辦?熊老闆說現在還有個屁的生意啊,他新疆生產針織布的工廠現在裁到只剩20多個核心工人,發底薪養着,這邊繡花廠上游訂單也都取消了,各個服裝品牌都不下單了。

 

要不是他及時搞起了口罩廠,他現在也要懵逼了。

 

我說你們做的都是內貿,不是外貿,為什麼也這麼嚴重?熊老闆說彥祖啊,你從2006年接觸服裝,也是做了十幾年服裝生意的人,還不知道我們服裝公司的尿性么?各大服裝公司是在2019年7-8月開的2020年春夏訂貨會,生產下單都是在2019年秋冬完成的,2020年1月春裝一上,傻眼了,疫情來了,所有商場關門,這可苦了我們服裝產業鏈上的所有公司了,從布料到輔料再到門店,全部撲街,2008年我們都沒這麼慘啊,2008年時我們公司一點影響都沒有,現在是全行業撲。

 

我想了下說是的,我上午還去了東莞民盈國貿,去年每到周六周日,那裡人山人海,今天去只看到去年十分之一的人流,沒有人買東西,急得所有服裝店全部在打折,而且有品牌春裝居然在打五折六折,這本來應該是到六月份才能看得到的折扣,這說明服裝產業鏈急缺現金流發工資交房租了。

 

熊老闆說對嘛,服裝產業鏈又慢又長,造成另一個情況就是現在大家不敢訂貨了,按道理,現在這個時間點,是要準備2020年秋冬服裝的生產了,但誰都不知道疫情什麼時候徹底結束,商場幾時恢復到去年的正常人流,所有服裝代理商都不敢下單,連自營店都不敢下單,服裝不是餐飲,吃飯總有下館子的,是生活必需品,服裝行業比餐飲還慘,各大服裝公司2020年春夏裝,估計七八成要變成庫存了。

 

不僅2020年春夏裝廢了,秋冬裝估計也廢了,服裝店不敢下單,我這控制的新疆面料廠、東莞繡花廠,一個是服裝的上游,一個是服裝的中游,全部都接不到單,幾個國際大品牌原本都是在我這代工繡花的,現在他們也都取消訂單了,我開這家口罩廠是想賺錢的,結果現在成了救命的事業,保住了繡花廠工人的工作,如果我這口罩廠沒開,我現在繡花廠也要放假了,原本我手下一共100多個工人,估計有80多人會失業。

 

我問熊老闆:那你同行的其他繡花廠怎麼樣了?

 

熊老闆兩手一攤:他們能怎麼樣?員工全放假了啊,再過兩個月如果再沒有人下單,估計都要倒閉了。

 

我說那這樣算下來,服裝產業鏈上的面料、加工、印染、輔料、物流、倉儲、門店全部都有大量人員失業,現在只是危機爆發的早期,大部分公司挺一挺還活得過來,如果一直缺少現金流,再過幾個月,這些公司一倒閉,大批的產業工人就會失業了,這還只是服裝行業,那文化旅遊、體育娛樂、航空、傢俱、家電等行業也是一樣嚴重的。疫情再發展下去,估計會讓實體產業鏈大傷元氣。外貿其實影響更嚴重,歐美封城讓廣東浙江兩地的外貿公司都癱瘓了,我認識的外貿老闆現在都給員工發底薪養着,他們是給歐美供貨的,歐美不恢復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中國外貿產業鏈上一共有五六千萬就業崗位,這波人要是大半失業,內需也就廢了一部分,那服裝行業就更難了。

 

熊老闆說現在只有互聯網產業還可以,上次看他們直播帶貨動不動上億。

 

我說不是的,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有失業潮發生,大家遲早沒有錢買東西,社會就會陷入通縮,互聯網產業鏈可能是最後一個影響,但不可能逃得掉。

 

熊老闆說那可怎麼辦?歐美疫情要幾時才會結束。

 

我說按照我們中國治理疫情的經驗,最樂觀歐洲五月、美國六月控制住疫情,另外還有個印度還沒有大爆發,所以疫情會反覆不定,具體幾時能結束,現在大家心裏都沒譜,現在能確定幾月幾號疫情結束的肯定是神棍。中國的企業家們,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做好現金流的保護工作,否則神仙難救。

 

等到中國疫情宣布完全結束,中國服裝產業鏈才救得過來,因為服裝行業太笨重,估計會比別的行業再慘三個月,而且這個時間段不能太久,疫情太久普通老百姓手頭就沒多少現金消費。我們還得希望歐美儘快恢復正常,中國外貿這麼多人的生意才會有起色,網上就不要天天嘲笑歐美抗疫無力了,他們對我們有偏見我們要反擊,但嘲諷他們也不對,不僅不要嘲諷,還要去幫助他們度過難關,儘快擺平疫情,中國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國,只有他們好起來,我們才會好起來。

 

我還說:中國現在的工業化能力已經很出色了,各個產業鏈都出現這麼艱難的現象,那落後的工業國根本就不敢像中國這樣封城,因為一封城,經濟脈絡就斷了,國家會元氣大傷,所以我特別理解巴西總統跟個神經病一樣說新冠病毒沒那麼可怕,其實他是知道新冠可怕的,但他知道經濟下滑更可怕,兩害取其輕而已。美國的GDP里,內需也佔了大頭,特朗普天天念經一樣說疫情快控制住了,也是怕美國經濟受太大打擊,其實大家心裏明鏡似的,沒有誰比誰笨的。

 

我跟熊老闆又聊了好一會,已經到了深夜,這時起身告辭。

 

走到樓下,突然見到細雨又至,勢頭漸起,我騎着小電瓶駛出不久,一身都淋透了。

 

我回頭看了眼口罩廠閃亮的車間燈光,慢慢地騎着自己的電瓶離去,雨勢越來越大,我卻騎得越來越慢,越來越小心,因為我心裏頭明白,全世界都在下雨,只有走得慢走得穩的人,才能不在暴雨中跌倒,才能走得到最終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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