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1991年的一天,我要跟小夥伴們一起進趟城。

 

十歲前我生活在新邵的農村地區,進城是一件比較繁瑣的事情,首先,我們要在村裡那條碎石路邊等待“蓬子車”—-就是搭了雨蓬改裝後的小貨車,車內兩旁放兩條長木凳,中間站人,可以載十幾二十人,碎石路天晴時只要有車輛經過,汽車背後灰塵漫天,像着了火的妖怪,下雨時分泥披水,路面坑坑窪窪,司機師傅們全身不住顫抖,一路上開車像是在蹦迪,無論天晴下雨,大車過來時行人來不及躲避,就要趕緊背過身,要麼是撲一層灰,要麼是撲一層泥,但大家已經默認了這種被生活碾壓的狀態,痛苦來臨時,我們都面無表情。

 

1991年時,新邵縣鄉村的碎石路邊大都是土磚屋,那種磚又大又笨重,全是人工塑形燒制,流露出一股沉重的廉價感,這種房子都建得很矮,陰暗潮濕,上面搭一些青瓦,屋內地面都不平整,牆內很容易讓老鼠在裡面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一個家族一個家族的繁衍,村裡純磚石結構的房子開始有建起來,但佔比還不是很多。

 

不過1991年我們新邵縣的農村娃娃終於不用穿打補丁的衣服了,我們穿得起的確良的好衣服,就站在那些土磚屋旁,等待着蓬子車的到來。

 

在路邊等車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各色家長里短的八卦事件,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村裡唯一一個大學生,畢業後分配進了市裡的銀行系統,因為做賬時點錯了小數點的位置,被革了職,滾回到我們鄉下(寫政治鬥爭久了,怎麼現在感覺這事兒有貓膩),在他失業回家的那天,他老父親扛着鋤頭要打死他這個讓全家付出無數希望的後生,追着他繞了半個村,最後他氣喘吁吁跑到馬路邊,垂頭喪氣的看着自己滿是污泥的鞋子—他娶了大學時的同班同學,那個比村裡所有女性都乾淨好看又有素養的媳婦幾年後死於一次工作事故,他最後落魄到也去開了蓬子車(所以我會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滿臉鬍渣,一件廉價的西裝上滿是灰漬,樂呵呵地傻笑着跟我們說話—他看起來跟工地上的工人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我十歲以後,就好像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見到了我也認不出呀)。

 

當我們終於等到蓬子車到來時,要交過五毛還是一塊錢的車費,駛往漁七橋,車上如果沒有座位,我們就要緊緊抓住車頂專門設計的漁網一樣的粗壯繩結,不過那時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還太小,伸手夠不着,我們就把手去抓車兩邊的鐵欄杆,我們的手就會從坐着的乘客的頭頂上,臉旁伸過去,完全當他們不存在,他們往往也面無表情,車子發動時,破發動機開始突突突地響起來,在滿是泥坑的路面上忽上忽下的艱難行進,司機這時候就突突突突開始跳起了迪斯科,我們也突突突突被震得跳起了迪斯科。

 

蓬車機將我們送到了漁七橋,它就開始等待新的乘客去陳家坊方向,每一個乘客過來問:車走不走啊?司機就說:馬上走馬上走。等到乘客等了一個小時,人都等乾枯了,又問:車到底走不走啊?司機還會說:馬上走馬上走—後來我才明白他們的伎倆,不湊夠人數,他們是不可能走的。

 

漁七橋這裡其實是個中轉站,我們下了車要在這裡等待進城的2路車。漁七橋有一家包子鋪,白白嫩嫩的包子裝在一個大飯鍋里,使一塊白紗布擋住灰塵,下面支着煤球灶,一直溫着火,讓包子不會涼透,白紗布一定只遮一半,要能擋灰塵,還能讓旅客看到這裡賣包子。旁邊還有一家燒餅鋪,做的白糖芝麻燒餅很是好吃,但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會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在這裡就擋不住誘惑,我們攥緊了手裡的五塊錢,心裡非常清楚,邵陽城裡還有很多好吃的在等待着我們。

 

漁七橋還有一些很是激烈的故事發生過,80年代時,邵陽市治安混亂到了極點,時常發生血腥鬥毆,邵陽人又無比悍(yu)勇(mei),市裡的混混曾經殺了警察後,貼告示貼到法院門口(我這輩子再也沒聽過這麼又蠢又猛的故事了),宣判XX警察死刑,後來這些蠢貨被武警全部剿滅(這不找死么),新邵鄉下人則另有一番猛味,各村械鬥時,有一個後生學着電影里的做法,身上綁了一個炸藥包,點燃引線,哇哇哇哇大叫着沖向對方人群(也不知道哪來這麼深的仇恨),但是走到一半,引線燒完了,他就在橋上面原地爆炸—“碎片都飛到了河裡”,每當說到此節,大人們就會站到橋邊,指着橋下十幾米的淺淺河水,對我們說話,他們說得繪聲繪色的,好像那些碎片,至今還浮在水裡的樣子。

 

在漁七橋要等好久好久,二路車才會慢騰騰地喘着粗氣跑過來,公共汽車已經非常陳舊,門縫處積滿了污垢,關門的時候,那嘶啞的聲音讓你懷疑車門隨時會哐一下掉下去(簡直是暗器),但去城裡的路不再那麼破爛,這裡的路有人維護,大陷坑不多了,司機開車時還是會很有頻率,突突突突地抖個不停,但我們都看得出來,他的風格跟村裡的司機不太一樣,他蹦的是養生迪。

 

這一趟行程大概要1.5到2小時,最後我們到達心目中的大城市,在湘印機廠下了車,城裡有錄像廳,那裡每天乒乒乓乓在放香港槍戰片武打片,還有遊戲廳,那裡有《街頭霸王》天天在喊阿多給阿多給,還有香噴噴散發著滷菜香味的米粉攤,大城市的繁華亮瞎了我們農村娃娃的雙眼,小夥伴們不由得將手中的五塊錢攥得更緊了,我們吞了口口水,撲進了五光十色的城市。

 

 

 

28年過去了。

 

我在外面已經混得風生水起,熟悉我的讀者們都知道,我的年薪很快就要超過3萬5千元了,前幾天時間,我回家立碑,回到村裡呆了幾天,並繞着湖南各市,走了大約1000公里。

 

當我開着我的雅迪帶着家人進村時,故意把頭盔都摘了下來,我要揚眉吐氣榮歸故里。

 

當雅迪從城裡一路開進村裡時,走的全是乾淨嶄新的水泥馬路(迪斯科跳不起來了),只有一小段路有陷坑,我的豪車在陷坑裡弄髒了車架,旁邊有一戶人家剛好豎著洗車的招牌,為了不影響我在鄉親們心目中的形象,我決定洗完車再進村。

 

洗車的時候,我發現村道兩旁的房子建得有點奇怪,都是4層臨街樓房,一樓都是卷閘門,二三四層都是落地窗(採光好),每個房間都有空調,外牆使用的瓷磚都是同種款,我進去看了看,大都會把二樓三樓裝修得還可以,用來住人,有些4樓沒有裝修,用來堆積雜物,屋內大屏彩電、冰箱、洗衣機、空調都配齊,住人的每間房都鋪了地磚,裝修都是簡單風格,沒什麼美感但是寬敞明亮,最奇怪的是,每棟樓之間沒有空隙,直接肩並肩建起來的,在城裡是不會有人這樣建樓的,我覺得奇怪,問正在幫我洗車的阿姨:“為什麼這裡建的樓沒有空隙?”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這是引發我好奇的房子,樓與樓之間沒有空隙

 

正在擦車燈的阿姨直起腰,把抹布搭在我雅迪的豪華真皮座椅上(我心疼地看了一眼),說:“統一建的。”

 

“怎麼會統一建的呢?”

 

阿姨說:“5年前,政府要修這條水泥路,把我老房子給拆了,賠了筆錢,我們幾個鄰居,就一起建好了樓。”

 

“賠了多少錢啊?”

 

阿姨聽到此處,得意地伸出三根手指頭:“30萬!”

 

30萬在新邵這種評過貧困縣的地方絕逼不是小數目,我以為我聽錯了:“3萬?”

 

阿姨大聲說:“30萬,大家一起建的,挨得就近,樣子也差不多,一起買材料,價格就便宜些。”她還指着遠處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屋說,“你看,那是我以前的房子,有一部分沒拆完。”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到了那間木頭矮房,那跟一間鬼屋差不多的。

 

阿姨說話更大聲了:“我們全家五口人,住4層樓,還澆了前面這塊水泥地,住得可以了。”她還指了指家門口那國產車,“還買了車……”

 

想想阿姨的拆遷款抵得我10年的收入,而且這馬路兩旁,家家戶戶該當是領到這筆巨款的,我只覺得羞愧難當,等到洗完車,我重新挎上座椅時,不由得默默戴上了頭盔。

 

想了一想,又幫家人一人戴上一頂。

 

 

 

經過洗車阿姨這麼一番人生教育,我對湖南鄉下農民們的經濟生活有了一定興趣,在隨後1000公里的電動摩托環省游時,不由得對湖南各縣市農民一些生活情況進行了考察,重點着落在住房、醫療、教育、交通等一些情況上。

 

我們先說住房和交通。

 

這一路上我幾乎是一路走,一路拍,看到農民的房子,不論好壞都拍下來,準備為這篇文章做素材,我們看到的最差的房子,是這樣的。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但這種房子在農村非常少見了,也基本沒有人住,都是未拆遷或者拿來做雜物房一類。也有一部分略微差的,像這種。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不過每個村都有些懶、笨、殘或者潑皮無賴不會富裕,只要這個比例正常就好

 

路邊能見到的好房子,都是大別野(我故意寫錯的),空氣好,佔地寬,門前隨便停車,比起城裡的房子(只說房子),居住質量高太多了,當然,還是遠遠不能跟江浙地區的農村別野相比,江浙的農村路邊經常有超豪華別野出現。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各地見到的最常見的房子,是這樣的。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大都三至五層左右,外面簡單裝修,裡面住人樓層重點裝修(裝修質量確實還遠不如城裡的房子,也沒什麼美感),每家每戶除了電器,都有自來水、抽水馬桶、熱水器(可能天氣原因,湖南的太陽能熱水器並不普及)、網絡全部都有,基礎設施跟城裡沒任何區別。

 

幾乎每家都有一輛車,車一般是十萬元左右的國產車(比我的雅迪好多了),最受歡迎的是柳州產的五菱宏光,我在衡陽衡山親自體驗到了這款車的好處,當地居民每戶一輛,1.5升的排量,可以在陡峭的衡山蛇形彎道上跑得飛快,那師傅說,他最多裝過13個人(超載了師傅),這車是後驅,跑起來有力,落地一輛只要6萬多人民幣,他在衡山跑車,“不到半年能把車錢賺回來”(柳州五菱廣告部門請記得給我廣告費),湖南農村每家都買得起這種類型的車,拉貨、裝人,能做小生意,還能適合一些惡劣路況。家境再好一些的就會上哈弗H6這種車了,再好一些的會上十幾萬二十萬的合資車。

 

至於交通,水泥路修到了所有有人的村莊,十幾戶的深山小村都鋪好了水泥路(親眼所見),有部分甚至是質量頗高的柏油路,一般是單車道,部分能做到兩車道,有路有車,從我原來的鄉村到市中心,1991年時2小時的路程,現在只要35分鐘。

 

要是在北京上班,35分鐘可能剛剛夠你在天通苑高峰期排隊進地鐵吧。

 

離市中心那麼近,又都有代步工具,到處都是高速公路,如果別野夠大,過的就是近郊土豪生活。

 

那教育問題呢?

 

幼兒園一般2000多一學期,包接送和吃飯,上下學都有校車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湖南鄉道隨處可見這種校車

 

小學和初中免學雜費,只要交很少很少的書本費。大概150元書本費,校車另收費。

 

讀完初中後考試分流,優秀的讀高中,一學期住宿費學雜費書本費2000多,不怎麼優秀的去讀中專技校,有部分地區還有伙食補助,學費也很便宜。

 

只要家裡有個人在掙錢,農村孩子想讀到高中,經濟上完全不是問題。感覺已經接近12年義務教育了。

 

而我最關心的,是醫療問題。

 

這個和基層的工作人員請教過數據,2019年農村醫保繳費標準為220元/人,政府對參加城鄉居民醫保的個人實行普惠性補助政策,2018年城鄉居民各級人均補助490元,城鄉居民的困難、特殊人群參保繳費後個人繳納部分由政府按規定給予補助。

 

具體能覆蓋到多少人參加醫保呢?上級下達的任務是98%,沒參加的醫保的,基層工作人員跟你急。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我還仔細詢問了是不是每種病都能算在保險內,回答是常見病、慢性病、大病、小病都能報。

 

現在有部分懶人還會去騙醫保,因此社保局的人還要到醫院去查。

 

基本上湖南農村人口都有了醫療保障,醫保能報銷80%左右,而且不用墊付醫療款,醫院結算後到社保中心辦理,有些醫院還可以直接在醫院辦理,入院的時候登記好,出院只需要繳納個人部分的錢,不會再一場大病就返貧,農民們再也不是爛命一條了(沒有貶意,唯有心酸)。

 

而湖南農村人口的主要收入,現在是赴廣東地區工作,到本地城裡工作,鄉村服務業等等,一個家庭如果有兩個壯年勞動力(包含女性),一家人勤勤懇懇工作,不碰賭毒,努力5到10年,沒有拆遷款,也能建一棟三層小樓(如果是貧困家庭,還會按家庭人數一人一萬元發給建房補貼,但是只准建一層,並且會有人來檢查有沒有違建,另外還有危房改造、棚戶區改造、易地搬遷等補助),配一輛麵包車,不用擔心孩子讀書太貴讀不起,或者家裡有人生一場大病,家裡經濟直接崩潰的情況了。

 

 

 

這次遊歷湖南各地的鄉村,感覺十分欣慰。

 

湖南並不是一個富裕的省份,但親眼可見,中國農村的基建(自來水,電,網絡,公路),其實已經做得很不錯了,政府在這一塊肯定投入了巨量的財富。

 

而教育,基本就是在補貼,中國的教育成本,從小學到大學,相對許多國家,都是十分廉價的,完全在普通家庭的承受範圍之內。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

最讓我痛心的醫療,也終於得到了解決,中國農民們終於活得有尊嚴,有安全感了。

 

比起我親身經歷過的1980.90年代中國農村的慘狀,現在的農民群體,在生活質量上已經有了質的提升,現在的農村小孩,在成長過程中,再也不用像我經歷過的那些灰塵漫天的馬路,一路蹦迪的蓬子車,視己命如草芥的莽夫,昂貴的學費、醫療費了。

 

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生活狀態,是家裡有一棟三四層的自建小樓,不一定漂亮但十分實用,一家5到7口住在裡面,家裡有一輛6-12萬的車,門口有一條通往市區的水泥馬路,人人都有醫保,小孩上下學有校車接送,學費基本免費,地不多,可能不再耕種,前後院養着一些家禽,主要靠別的營生賺錢。

 

看到他們有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很是欣慰。 

 

 

我在《中國國運三十年》里,提到過中國經濟真正的轉折點,在加入WTO那一年。

 

在這之前,中國農業人口為了國家的工業化,一直經歷着最底層的痛苦,最艱澀的心酸,中國農民們一直做着最繁重的工作,拿着最低廉的收入,在中國全面布局了工業化之後,終於能在活着的時候,親眼見到工業開始反哺農業,為農業人口提供生存保障和更多的工作選擇。

 

這一步跨越極度痛苦,就像是脫了我們民族的一層皮,世界上沒有哪個農業大國走完過這一步,萬幸我們走過來了。

 

中國的農民階層,一直是非常非常痛苦的階層,可以說是毫無尊嚴的階層,幾千年從來沒有變過,雖然現在還談不上幸福二字,但確實比過去好上太多太多了。

 

而只有繼續堅定不移地向更高端的工業化前進,我們的民族,才會越過越好。

 

在前方,工業高端化站着一票發達國家,那是他們最後堅守的人類資源金字塔的頂端。

 

而為了更好生活的中國人,即將對頂端,發起最後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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