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帝國衰亡史(下)

1918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流行性感冒席捲了全球十七億人口中的五億,數千萬人因此喪生。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各國都在忙著安撫人心,播報好消息。只有西班牙人十分誠實地做出了報導:包括國王在內共有八百萬西班牙人被感染。

 然後這場流感就被叫作「西班牙流感」。

 這種啞巴虧兒,西班牙人不是頭一回吃了。就連西班牙帝國從歐洲霸主變成二流國家的原因都要由英國的大佬們說了算。英國大佬們說:「咳,這個問題的關鍵啊,就在於1588年我們英國海軍擊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

 艦隊之於國家,就好比是兵器之於武林高手。說一個大宗師受了內傷,從此腰酸背疼腿抽筋兒了,我信。說他傷筋動骨、斷手斷腳,從此退出江湖,我也信。

可要是說他的兵器壞了,從此走上了下坡路……我真恨我自己,當年怎麼就信了這種鬼話?這不就是在黑這個武林高手全仗著兵器厲害,離了兵器啥也不是嗎!

 可通過和愛好歷史的朋友們聊天兒,我發現信了這套鬼話的人遠遠不止我一個。因為在許許多多的歷史普及讀物上,都是這麼寫的……比如我小時候讀得滾瓜爛熟的一套《十萬個為什麼》,不僅照搬了這個說法,還配有一幅嘲諷西班牙人驕兵必敗的插圖,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瓜兒。

 於是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被帶節奏帶到溝里的事兒,還有哪些呢?(當然,不一定都是英國人帶的節奏,很多時候都是被英國人帶了節奏的人在帶節奏。)

 英國有一個綽號叫做「攪屎棍」,就是說英國要保持歐洲大陸的均衡,絕不能容忍哪個國家統一歐洲。可是歐洲大陸上的君主們,又普遍懷揣著復興羅馬帝國的夢想。英國人攪屎的手段除了錢袋子、槍杆子當然也少不了筆杆子。他們不會說老子就是要使壞!就是要攪屎!就是要兩面三刀玩你們!於是他們換了一個看上去很美的說法:反對專制就是好,限制王權才是王道。

 你肯定聽說過一個詞兒:封建專制。其實這個詞放在中國的語境下成立,放在歐洲根本就不成立。因為在我們的語境下,封建這個詞兒多了一層含義:保守,泥古不化,不開放。而在歐洲,封建就是指分封諸侯,封土建國。在這種制度下,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也就是我手下的手下不是我的手下。所以在歐洲,想要專制,必須反封建,也就是從貴族手中奪權。

 英國先是和法國打了百年戰爭,然後兩大家族又為了爭奪王位打了三十年的玫瑰戰爭。結果英國的大貴族就死得差不多了。最後兩大家族聯姻,生下的孩子就是亨利八世。所以亨利八世才能想脫離天主教會就脫離天主教會,想換六個王后就換六個王后。這要是換在別的國家,教皇一聲令下,大貴族們有了起兵反對國王的理由,國王就只能迎風冒雪去跪在教皇門前懺悔。

 歐洲大國的現代化歷程有一個規律:

第一步,集權。君主通過聯姻、戰爭、算計、糖衣炮彈等手段從貴族手中奪權,變成專制君主。

第二步,限制王權。專制君主幹得好的時候大夥還可以忍耐。等到君主犯下嚴重錯誤,或者君主沒有能力駕馭至高權力的時候,爆發革命,變成現代國家。(小國完成現代化要比大國容易得多,但很難做到獨立自主。)

 如果一個歐洲大國,還沒有完成集權,就去限制王權。那結果必然是一盤散沙,被鄰居吃掉。@西班牙帝國、@波蘭。

 英國率先實現君主專制的時候,法國也有了集權的趨勢。正常來說當然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搞法國。但是西班牙帝國的突然崛起打亂了英國的計劃。西班牙雖然還沒有完成集權,但是因為發現了美洲的銀礦,發了橫財,又因為和聯姻繼承的關係,和神聖羅馬帝國成了一家。有名無實的神聖羅馬帝國和暴發戶西班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就算英法聯起手來都不是西班牙的對手。

 菲利普二世在位時,是西班牙帝國的黃金時代。他把法國勢力趕出義大利,把奧斯曼土耳其勢力趕出地中海,還兼任了葡萄牙國王,更把手伸到亞洲,通過菲律賓和歐洲人眼裡美女如雲、黃金遍地的人間天堂——大明王朝做起了生意(菲律賓這個名字就是因為菲利普二世而起的)。

隨著菲利普二世的成就越來越高,西班牙國王的集權程度也越來越高。完成專制、征服英法、統一歐洲,對於菲利普二世來說都不是夢。

 四百多年來,英國人熱愛伊麗莎白一世確實是有道理的。如果她選擇嫁給菲利普二世,英國的新教徒或許會失望,或許會鬧事,英國或許會淪為西班牙的附庸。但是伊麗莎白本人再也不用擔心西班牙人殺到倫敦,把她抓去羅馬,先羞辱,再拷打,最後送上火刑架。

如果她和菲利普二世生下女兒,可以繼承英國。

如果生下兒子,那麼這個孩子將君臨西班牙英國聯合君主國。

但是她克服了恐懼,抵制了誘惑,機關算盡地阻止西班牙吞併英國。

 無論伊麗莎白一世選擇對抗黃金時代的西班牙是出於對國家的熱愛,還是對權力的執著,抑或只是出於童年的陰影而抗拒婚姻,她都為英國的獨立作出了犧牲和貢獻。但是我們又不是英國人,就沒有必要替她吹牛了。

 這就好比,野原新之助說他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這沒什麼問題。但是櫻桃小丸子如果真的就此以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就是野原美伢,那就是傻得可愛了。

 西班牙的衰落,是因為直到20世紀,佛朗哥將軍的時代才完成專制,比英法晚了好幾百年。西班牙長期沒能完成專制的原因很多,但最突出的表現無疑是尼德蘭問題。

 尼德蘭問題的形成,首先是西班牙沒有處理好和尼德蘭的關係,其次才是英法等國通過支援尼德蘭,給西班牙使絆子。用一句爛俗的心靈雞湯來形容,就是使你疲憊不堪的,不是遠方的高山,而是你鞋子里的一粒沙。每當你想把鞋脫了,抖兩下的時候,總有人竄出來推你一把。

1555年1025日星期五,下午三點左右,在尼德蘭的首府布魯塞爾召開了一次重要的會議。

尼德蘭17個省的代表被召入皇宮,在大廳里集合。到場的還有獲得金羊毛勳章的騎士、尼德蘭三個國務委員會的成員以及許多高級貴族。對此感興趣的群眾也被允許在欄杆後面觀看這次會議。當貴賓們就位之後,大廳的門打開了。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靠在年輕的奧蘭治親王威廉的手臂上蹣跚走入。他們的後面跟著卡洛斯一世的兒子菲利普二世。

雖然當時卡洛斯一世只有55歲,但身患癲癇和痛風的他已經是沒有別人的攙扶就幾乎不能行走的人了。當他發言時,也必須倚靠著奧蘭治親王才能保持站姿。他談到了自己對祖國的熱愛,以及在40年執政生涯中做出的許多犧牲,他請臣下們原諒他的過失,並且懇求他們像忠於他那樣忠於菲利普。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大廳里沒有一雙眼睛是乾的。

 風燭殘年的皇帝如何能夠想到,這個房間里最靠不住的人,恰恰就是他緊緊依偎著的那個小夥子——後來成為荷蘭國父的奧蘭治親王威廉。 

西班牙帝國衰亡史(下)

二十二年前,威廉出生於一座童話般的城堡,威廉的父親,只是神聖羅馬帝國一大堆毫不起眼的伯爵之一。不出意外的話,威廉也將走上與他父親別無二致的軌跡,以鄉村管理者的身份平靜地度過一生。

 威廉的意外發跡,源於他伯父的悲劇。這位伯父娶了奧蘭治親王國(當時是一個獨立的小國家,現在在法國境內)的女繼承人,兩人育有一子。不幸的是,這個獨子尚未來得及婚娶就戰死沙場。於是夫婦二人原本準備留給兒子的爵位、封地和財產全部落到了11歲的侄子威廉的頭上。

 成為奧蘭治親王的當年,威廉被召入布魯塞爾的皇宮,得到卡洛斯一世的悉心培養。他的人生在瞬間徹底改變:從與自己的愛犬嬉戲打鬧,同父親一同巡視佃農,或者在夜晚跟弟弟妹妹坐在壁爐前講故事的淡雅生活,一下子變成了充滿宴會、假面舞會、馬上長槍比武及坐等畫師為自己畫像的日子。

 他刻苦學習,掌握了多門外語。語言天賦不僅使他當上了皇帝的秘書(準確的說應該叫侍從),獲得了參加國務會議和外交場合的機會,更在他後來爭取外國援助,反抗西班牙帝國時派上了大用。

 威廉18歲這一年,皇帝親自做媒,給她介紹了尼德蘭大貴族的女繼承人。這次聯姻之後,威廉成為尼德蘭最有錢的人之一。(有的材料里說他就是尼德蘭首富。)

20歲時,威廉已經以陸軍中將的身份,多次領兵與法軍周旋。

 卡洛斯一世的退位典禮上,22歲的威廉以侍從長的身份從頭到尾攙著皇帝,看起來比父子倆還親,給在場的高官顯貴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至此,無論是爵位、財富、知名度,還是內政、外交、軍事經驗,威廉一樣都不缺了。

 把親生母親囚禁四十年的卡洛斯一世,對威廉如此的疼愛和栽培,顯然有他的政治考量。這位皇帝在尼德蘭長大,知道當地人特別能賺錢,也特別不服管的特點。知道對付這幫人,一是要守住底線,二是要哄他們掏錢。一旦撕破臉,就等於殺雞取卵。在他寫給兒子的帝王手冊里,除了說法國人都是三分鐘熱血的地圖炮,也有尼德蘭人尤其排外的人生經驗。所以,派到尼德蘭的官員,最好從小就在當地接受熏陶。

 卡洛斯一世知道,在西班牙長大的兒子與尼德蘭人相處得並不愉快。他需要給兒子培養一個好幫手。這個幫手需要欠下哈布斯堡家族永遠還不完的恩情,以保證他的忠心。同時這個人又需要紮根尼德蘭,和當地的貴族、商人、老百姓都處得來,這樣才能做帝國與尼德蘭關係的潤滑劑。根紅苗正、儀錶堂堂,使人如沐春風的威廉被皇帝當做了最佳人選。

 菲利普二世繼位以後,任命威廉為尼德蘭國務會議成員,兼任尼德蘭17個省里最富裕的3個省的總督,更授予他哈布斯堡家族最高獎章——金羊毛勳章,使威廉成為金羊毛騎士團的成員。

 為了減輕讀者的記憶負擔,本文只有到了非寫不可的時候才會加上年份。1559年就是這樣一個非寫不可的年份。這一年,西班牙和英國作為戰勝國,與戰敗國法國簽訂了《卡托-康布雷齊和約》。威廉作為西班牙的談判代表之一,來到了巴黎。

 當時的法國國王,是不敢和卡洛斯一世單挑的「騎士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兒子,名字大夥也不用記了。反正他過不了多久就會按照預言家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在比武大會上被一根爛木頭戳死。(諾查丹瑪斯關於1999年世界末日的預言,在我小時候很火過一陣子。)

 這位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法國國王向威廉透露了一個機密:和約里還有一個秘密條款:法西兩國在鎮壓新教徒一事上相互支援。

 這對於在新教家庭長大的威廉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可是作為西班牙的談判代表,他總不能在法國反對自家國王提出的條款。接下來的兩三天,不管法國國王怎麼和他談笑風生,威廉都一言不發。從此,人們就叫他「沉默者威廉」。

 那麼問題來了,在沉默的這幾天,威廉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如果我是一個荷蘭的小學生,我會說威廉是在思考尼德蘭的命運,他的沉默是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沉默,是對西班牙暴政無聲的譴責。

如果我是一個西班牙帝國的小吏,我會說威廉的沉默是他忘恩負義、陰謀分裂國家、泄露國家機密、裡通外國、無顏面對先帝的前兆。

好在我只是一個咸吃蘿蔔淡操心的路人甲。設身處地地想,一個人以為自己是領導的心腹。結果發現領導在這麼大的事兒上有意瞞著他,而且這個事兒既敏感,又和自己息息相關。正常人的反應當然是既憤怒又害怕,既委屈又寒心。

 威廉需要找人商量,也需要通知親友們做好逃難的準備。於是在談判結束前,他向法王請假,回到了尼德蘭。在這件事情上,法王的表現從頭到尾都透著一股陰謀的味道。

 既然菲利普二世有意向威廉隱瞞秘密條款,他就不大可能不叮囑法王和他一起隱瞞。可法王不僅告訴了威廉,還當著他的面,大談特談他打算怎麼把新教徒們搓圓捏扁。

 更詭異的是,為了保證和約能夠順利落實,威廉既是談判代表也是人質。可他居然說回家就回家,法王也爽快地放行。這不就是誠心想讓威廉回去搞事情嗎?

 

1559年8月的尼德蘭三級會議上,尼德蘭的高層們突然向菲利普二世提出了多項激進的要求:比如召回西班牙官員(總督除外),比如撤出西班牙軍隊,還比如減稅。

 當月,菲利普二世離開尼德蘭,將首都遷回了西班牙。在即將上船時,國王對威廉說自己完全清楚,如果沒有某個地位更高的人牽頭,尼德蘭高層絕不敢這般輕慢於他。某個地位更高的人顯然指的是威廉這個奧蘭治親王。威廉拒不承認,說這一切都是大傢伙的意思。這讓本就氣不打一處來的國王頓時火冒三丈,他抓住威廉的胳膊怒吼道:「不是別人,就是你!就是你乾的!」

 但是生氣歸生氣,菲利普二世還是答應了這些過分的要求。而且在之後的好幾年,雖然國王再也沒有給威廉陞官,但也一直沒有拿他怎麼樣。如此忍氣吞聲,是因為菲利普二世當時實在是缺錢缺瘋了。他剛繼位時,尼德蘭三級會議承諾九年內向他提供360萬金幣的巨款。為了這筆錢,菲利普二世一忍再忍,答應了很多想起來就要抽自己嘴巴的要求。鎮壓新教徒的法令也一直雷聲大雨點小,沒有認真執行。為了弄倆錢兒花,受了這麼多年的氣。這還被人罵了幾百年的專制獨裁。

 菲利普二世鎮壓新教徒的法令嚴酷得有點兒可笑:不改宗天主教的新教徒要處死,改宗天主教的也要處死。區別只在於死法兒不一樣。願意悔改的,男人斬首,女人活埋。不願意悔改的,綁起來燒死。

 九年期滿之後,這種根本不給人留活路的政策被要求認真執行。新教徒們有的被殺、有的跑路,有的準備起義,尼德蘭的商業因此大受影響,這又導致很多溫和的天主教徒也對國王的這道法令心懷怨念。

 再來說說威廉這幾年的表現。我不想把他吹捧成一個偉大光榮正確的革命領袖,也不想把他描述成一個野心勃勃的亂臣賊子。理性中立可觀地說,威廉是個人精兒。

 這些年他似乎是想領導一條中間路線:政治上不要求獨立,但是要爭取更多自治的權力。經濟上,國王特別缺錢的時候尼德蘭可以幫他應個急,但是過後得通過減免稅收進行補償。宗教信仰上,實行寬容政策,大家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這條路線能夠實現,西班牙和尼德蘭自然也就不用打仗了,聽起來很love&peace是不是?可是荷蘭的國父絕不是單憑love&peace就能當上的。中間路線只是他公開的一面,這種路線可以讓他在設想乃至謀划起義的同時,對外依然可以表現出一副誓死效忠的樣子。私下裡,他既做好了起兵的準備,又做好了跑路的安排。

 九年期滿後,面對國王的高壓政策。尼德蘭的高層分成了主張起義的左派和主請願的右派。左右逢源的威廉一邊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抵制菲利普二世的宗教政策,一邊在起義的問題上主張先看看局勢再說。

 高層們還在開會研究的時候,400名地位較低的貴族已經行動了起來。他們打扮成乞丐的樣子去找菲利普二世的姐姐,也就是當時的尼德蘭總督。他們穿得楚楚可憐,滿嘴阿諛奉承地遞交請願書。但嘴上掛著諂媚笑容的同時,他們的手卻一直在比劃玩兒槍的動作。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很像是某些不正規清債公司雇來的滾刀肉。但是當時還沒有人見過這種行為藝術。一臉懵逼的女總督承諾暫停鎮壓新教徒,同時以試試看的心態向國王請求大赦。

 或許是出於引蛇出洞和緩兵之計的考慮(很多新教徒都是「地下教徒」,而當時西班牙在尼德蘭沒有駐軍),菲利普二世基本滿足了「乞丐」們提出的要求。按照正常的劇本,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在皇帝無情的哄騙之下,無辜的尼德蘭群眾錯過了武裝起義,爭取獨立的最佳時機。在沉重打擊了腐朽的西班牙帝國之後,尼德蘭革命悲壯地失敗了。

 但是故事的走向完全脫離了套路。請願成功之後,尼德蘭的新教徒是浮出水面了不假,但是大赦也讓海量的外國新教徒進入了尼德蘭。在這些人的帶動之下,又有很多天主教徒也改宗了新教。這樣一來,國王要對付的新教徒,就從見不得光的一小撮,變成了有組織、有紀律的一大片。

 由於當初請願的那400人化妝成乞丐的關係,乞丐套裝迅速成為爆款。千萬不要小看了這身打扮,它實際上透露出一種叛逆的傾向。舉例來說,如果你要從一群初中生里選拔出幾個小太保,那當然要優先考慮那些不好好穿校服的同學。這一點被沉默的威廉敏銳地捕捉到了。當然,他不會直接出面,而是派他的弟弟把兩千名「乞丐」組織了起來。

 然後威廉的弟弟就帶著「丐幫」的骨幹成員,再次找到女總督,要求她接受威廉等三名本地高層的「指導」,否則他們就會向外國請求援助。(真不愧是貴族,搶班奪權都說得這麼委婉。)由於女總督的答覆含糊。威廉立刻採取行動,在德國招募了4000名騎兵和40個連的步兵。

 眼看大勢不妙的菲利普二世只好宣布之前的大赦是受人所迫,不能作數。但他現在要應對的局面比當初大赦之前還要糟糕得多。就在威廉的實力一天天壯大,菲利普二世蕩平尼德蘭的目的越來越難以實現的時候。故事又一次出現了轉折。

 由於糧食歉收和大量外國新教徒湧入尼德蘭。穀物價格暴漲到了空前的程度。吃不飽飯引發的不滿很快發酵成了暴亂。暴亂自然免不了打砸搶。一個完美的打砸搶對象需要具備三個條件:討嫌、沒槍還有錢。這時候就是讓尼德蘭的一頭驢來選,它也會沖向天主教教堂。

 這場暴亂的殘酷與爆裂,讓尼德蘭人自己都吃了一驚,很多「乞丐」和原本打算反抗的尼德蘭高層都轉而效忠於國王。但派弟弟要挾過女總督的威廉,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乾脆從幕後走到台前,從暗戳戳的搞事情變成公開與帝國作對。他精心打扮、到處演講,宣傳宗教和平,號召尼德蘭的各大城市為整體的防務提供資金,以抵抗馬上就要到來的西班牙大軍。

 但彼時的尼德蘭人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國家認同,家國情懷。各大城市只願意花錢提高自身防禦力。在整體防務上全都表現得摳摳搜搜。要說威廉真不愧是帝國的中將出身,當他聽說菲利普二世派綽號「鐵公爵」的軍事強人成為新任尼德蘭總督時,第一時間就選擇了跑路。 

西班牙帝國衰亡史(下)

鐵公爵時年六十歲,四十年前他佔領教皇國,二十年前他橫掃法蘭西,十幾年後他又將打垮葡萄牙軍隊,使菲利普二世統一伊比利亞半島。他的名言是:「陛下,死人是不會發動戰爭的」。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鐵公爵也可以算是威廉的貴人。因為在他來到尼德蘭之後,把能夠和威廉爭奪起義領袖身份的社會名流全殺了個精光。本來在經歷過暴亂之後,尼德蘭人叛逆的風氣已經大為消減。可是經過鐵公爵堅持不懈地屠殺,人心再一次地倒向了威廉。

 1568年,沉默的威廉組織三路軍隊攻入尼德蘭。長達八十年的荷蘭獨立戰爭就此打響。

 我們也不能說威廉的軍事水平稀鬆平常,畢竟與他較量的好幾代尼德蘭總督都是16世紀最優秀的將領。儘管威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地吃敗仗,但他屢敗屢戰,干打不死。用諸葛亮的話來說,就是善敗者不亡。甚至有一次,威廉的軍隊遭到夜襲,在手下所有人都死光了的情況下,威廉還是能夠逃出升天,東山再起,確實了不起。

 槍杆子不硬的威廉,筆杆子卻非常硬。他的宣傳機構把所有的事件都加工成對他有利的版本;鐵公爵的任何一處黑點都被大加渲染。至於威廉招來的那些僱傭兵怎麼燒殺擄掠自然是一概不提。尼德蘭各城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他的宣傳冊和宣傳畫。圖文並茂還嫌不過癮,人家還要專門製作歌曲來宣傳威廉的英雄形象。其中最有名的一首就是現在荷蘭的國歌《威廉頌》。(喜歡看世界盃的朋友一定會注意到荷蘭人特別喜歡橙色。荷蘭國家足球隊就被稱作橙色軍團。是的,你猜的沒錯。奧蘭治其實就是orange。)

 幾年過去,在鐵公爵朝中對頭的提醒下,菲利普二世終於意識到鐵公爵造成的問題比他解決的問題還要多。之後的幾任尼德蘭總督都採用軟硬兼施,又打又拉的辦法。到了1579年,南北尼德蘭分道揚鑣。南尼德蘭諸省簽署盟約,向西班牙帝國投降(這就是後來比利時的雛形)。北方省份也簽署盟約,約定各省不得單獨同西班牙議和。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北尼德蘭要求的也還是自治,西班牙國王和奧蘭治親王的關係也還留有一絲餘地。可是1580年,菲利普二世兼任了葡萄牙國王,正是心潮澎湃,鼻孔看人的時候。被冷落多年的鐵公爵也因為平定葡萄牙的大功被封為葡萄牙副王。在這種不利於和談的政治氣候下,菲利普二世設立了「刺殺奧蘭治親王大獎」(戲稱,其實是一道法令):殺死威廉的人將得到三大好處:

1. 有罪的,一概赦免。

2. 不是貴族的,馬上封為貴族。

3. 2.5萬金幣。

 這下雙方的關係再也沒有了緩和的餘地。1581年,北尼德蘭宣布棄絕對國王的效忠,推選威廉為執政,成立尼德蘭聯省共和國(俗稱荷蘭共和國)。 

 1584年,威廉遇刺身亡。威廉的次子莫里斯是一位彪炳史冊的軍事天才,他鼓搗出來的莫里斯方陣打破了西班牙方陣不可戰勝的神話。但是那都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當時莫里斯還只有17歲。在他變身成超級荷蘭人之前,需要有外力幫他扛上幾年。

 荷蘭國父的遇刺身亡使伊麗莎白一世終於下定了與荷蘭結盟的決心。女王派出她愛了三十多年,差點兒就成為英國王夫的男人——羅伯特·達德利伯爵率領六千名士兵支援盟國。但是感情歸感情,工作歸工作。什麼遠程遙控、剋扣軍餉啦、派人監軍、隔三差五敲打啦這些糟心的把戲一樣都不少。伊麗莎白一是要防著達德利伯爵成為荷蘭國王,二是要控制火候,不想把西班牙帝國的火力吸引到英國本土。

 事實證明,德達利伯爵對女王的忠誠和愛情經受住了考驗,無論女王怎麼讓他難堪,怎麼防他如防賊,怎麼虐他千百遍,他都待女王如初戀。但是女王能管得了達德利伯爵變不變心,卻管不了西班牙國王打不打英格蘭。於是就有了前文寫過的無敵艦隊遠征英國的一幕。

 經過近二十年的互毆,撐不下去了的英國在伊麗莎白一世去世的第二年(1604年)向西班牙承諾不再干涉荷蘭起義。英國之前給予荷蘭的經濟和軍事援助也將全部撤回。並且,英國的港口也開放給西班牙作為進攻荷蘭的海軍基地。也就是說,英國先是幫荷蘭扛了近二十年的雷,又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拋棄了荷蘭,而且還給西班牙拎包兒。不過這不等於英國之後就不再為荷蘭的獨立做貢獻了。1625-1630年,英國又和西班牙打了五年。

 原本,英國議會群情激奮想和西班牙人剛正面的時候,國王卻非要和西班牙聯姻。王儲也被西班牙公主的美貌迷得五迷三道。可是當時西班牙王室硬氣得很,瞧不上英國這位太子爺。1625年,王儲成為國王,就想通過和西班牙開戰轉嫁一下國內矛盾。結果英國軍隊被西班牙各種花式吊打、摁在地上想怎麼摩擦就怎麼摩擦。英國國王為了填補財政上的窟窿,和議會之間的矛盾越鬧越大,終於導致英國內戰爆發,國王的人頭都被砍了。等到英國內戰結束的時候,荷蘭已經獨立,西班牙帝國已經衰落了。

 在英國人大言不慚地自詡為葬送西班牙帝國主要推手的時候,法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記得《西班牙帝國衰亡史·上篇》開頭提到的法國和西班牙邊境線上的小國納瓦拉嗎?

 1589年,由於騎士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子孫全部死絕,他的孫女婿——納瓦拉國王亨利成為法國國王,史稱亨利四世,法國由此進入波旁王朝。(就是路易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的那個王朝,這一堆路易都是亨利四世的子孫。)

 在亨利四世當上國王之前,法國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已經打了三十年的內戰。這場內戰有血腥呢?亨利四世和法國公主的婚禮都叫做血色婚禮,因為在婚禮慶典期間,太后策動天主教徒對新教徒發動了大屠殺。(太后連親閨女的婚禮都不放過,那三十年法國人過的是什麼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場內戰不是兩軍對壘的那種傳統內戰,而是全民陷入仇恨和恐慌的殘殺。也正是在這個時期,法國人變得浪漫了起來。因為即便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廚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趁著還有命在的時候,能怎麼嗨就怎麼嗨。

 作為法國新教一派的領袖,亨利要對付的除了國內的天主教派,還有天主教派的金主爸爸——西班牙。西班牙甚至不需要天主教派獲勝,只需要這兩派長期打成平手,讓法國人繼續自相殘殺就可以了啦。

 亨利四世的卓越在於,他在戰場上比誰都硬,誰不服就揍誰。戰場之外,他的身段兒又比誰都柔軟。作為新教一派的領袖,他皈依天主教,承認天主教為國教,同時下令保障新教徒的權益,結束了法國內戰。然後以讓每個法國農民的鍋里都有一隻雞為奮鬥目標。(至於他一身性病還到處調戲婦女的惡習,法國人也看在他力挽狂瀾的份兒上原諒他了。) 

西班牙帝國衰亡史(下)

小結一下,1584年沉默者威廉遇刺時,荷蘭一度風雨飄搖,法國也正在忙著內戰。英國站出來,伸出中指,對西班牙說:「你過來呀!」。1604年英國撐不住了的時候,法國在亨利四世的領導下又一次拽了起來。荷蘭執政莫里斯的翅膀也已經硬了。

 雖然西班牙承認荷蘭獨立要等到三十年戰爭之後的1648年(要寫三十年戰爭的話沒有幾萬字下不來)。但在英法接力,幫助荷蘭渡過國父遇刺造成的動蕩之後,西班牙收復荷蘭的可能性已經變得微乎其微。

 1602年荷蘭的各大貿易公司合併成了一個巨無霸——荷蘭東印度公司。該公司的成立標誌著荷蘭黃金時代的到來。(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相比,兩年前成立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簡直寒酸得像是一個皮包公司。)

 曾經,西班牙帝國有兩大錢袋,一是尼德蘭的稅收(尤其是北尼德蘭),二是殖民地的收入。荷蘭獨立以後,帝國已經把褲腰帶勒出血來。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以後,又集中力量與西班牙帝國爭奪殖民地,導致帝國的另一個錢袋也出了問題。

 錢袋乾癟之後,西班牙帝國與大明帝國的貿易也深受影響。靠西班牙白銀建立銀本位的明帝國一下子爆發了通貨緊縮。由於明帝國的稅收只收白銀,通貨緊縮導致變相加稅,變相加稅導致流民四起、天下大亂。這又為荷蘭佔據台灣提供了機會。同一時期,德川幕府也樂於用一門心思賺錢的荷蘭人取代一有機會就想傳播天主教的西班牙、葡萄牙人作為日本的貿易夥伴。從歐洲到亞洲,從美洲到非洲,西班牙帝國開始了全線的潰敗。

 然而在之後的二百多年,西班牙依然在現代化的道路上徘徊不前,失去荷蘭、失去葡萄牙、失去西屬尼德蘭、失去直布羅陀、失去義大利、失去美洲、失去菲律賓,直到1918年大流感時蒙受不白之冤,還是在封建和專制之間徘徊。

 從中國人的視角來看,很難理解為什麼西班牙沉淪了好幾百年,都沒回過味兒來?然而如果撇開中國近現代史,專註於其他國家的經驗,會發現:

 精神勝利法是常態,勇於承認自身的問題不是常態。被傷害之後,選擇排斥或跪舔的極端立場是常態,批判繼承,一切從實際出發不是常態。抱著曾經的輝煌,在迷茫中走一步,退一步,躺一會兒,看一看是常態。放下祖上的榮光,忍受著漫長的苦難,披荊斬棘,在沒有路的地方一路狂奔,不是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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