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問題的根源

幾個月前,有一位美籍華人來深圳探訪我,他在成都長大,與我差不多同齡,娶了一位韓國太太,他說,因為她太太讀過我寫的關於朴正熙的文章,因此認識了我。

因為他在香港有一家公司,便和我聊到香港事宜,談到我1月寫的《衰老的香港》,談及香港的未來,他目光滑向窗外市中心已經廢舊的一處遊樂場,黯然神傷,忍不住感嘆:

 

香港沒有未來。

那已經是4月份的事情了,兩個月後,6月9日開始,香港持續爆發遊行,一直到今天發文時,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起先我感覺這是經濟問題引發的社會現象,那時我還在廣西旅行,沒有親赴現場,便按照經濟規律寫了一篇《香港經濟剖析》,這篇文章影響力較大,估計全網有近千萬閱讀,但到後來,我覺得事情有點不是太對勁,關注的幾個學者幾個月後也談及經濟問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問題,首要問題應該在其他方面,我當即幾次親赴香港,實地調研了遊行情況,並找到多位香港人訪談,漸漸對事情有了一個深入的了解。

這中間我又翻了翻很多著名的分析香港的文章,讓人失望的是,大多數作者並沒有實地探訪過,雖然香港很近,但很多人對實地調查遊行有恐懼心理,並沒有親赴現場,得出的結論就有點亂了。

看透一件事情的本質,就是要多用比較法,在談香港問題前,剛好這兩個月全世界都在瘋狂遊行,我們多進行比較,能找到更多有趣的認知。

最近一段時間,伊拉克、黎巴嫩、智利、英國、西班牙、印尼、韓國都在發生大遊行,世界亂成一團糟。

印尼起先說是為了抗議施行YSL教法,嚴禁年輕人發生婚前性行為,但在遊行過程中,逐漸擴大到反對腐敗,提高就業上面,遊行已造成32人死亡;伊拉克就很生猛了,起先是為了提高生活質量和解決就業跟政府扛,衝突最為激烈,幾天時間就死了100多人,至今不知道具體死亡人數;英國是因為脫歐反覆遊行,自我摩擦,但英國脫歐的本質,是不想呆在一個「有利於德國而不是有利於英國的歐盟組織,還要為難民跟歐洲弱雞國家買單」,寧肯付出GDP損失8%的慘重代價也要脫;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為什麼鬧獨立呢,是因為加泰羅尼亞富裕,西班牙政府會拿加泰羅尼亞地區的錢去補貼貧窮區域,加泰羅尼亞人不想跟別人分紅了,加獨和反加獨的人群在街頭拿着自製狼牙棒互砍,搞得現在才幾天時間400多人受傷,100多人被捕,還有遊客意外被擊中身亡(死得真冤);智利看起來是加了一點地鐵票錢,將地鐵早晚高峰各兩個小時時段的票價由800比索漲至830比索(就是漲了0.3元人民幣),但為了三毛錢衝上街頭併火燒地鐵跟電力大樓,造成迄今至少3人死亡,一看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智利,打雜人員月收入大概4000元人民幣,有技術的能拿到12000元左右,但是智利的物價是中國的兩到三倍,而且貧富差距太大,智利在這次地鐵票炸事前一周,已經在環保和大學費用上發生過衝突;黎巴嫩則是因為抗議政府的加稅計劃,10月17日開始大規模遊行,至少造成兩人死亡,好在19號的黎波里有一名DJ站在陽台上為地面上瘋狂的人群打碟,憤怒的人群突然變成了大型蹦迪現場,阻止了局勢的蔓延,畫面頓時充滿喜感;而韓國這邊10月初開始,記憶力好像只有幾秒鐘的群眾又上街遊行了,反對文在寅的執政,據我們工作室在現場的同事說,遊行十分有序,沒有發生任何衝突,這麼有秩序的遊行畫面真是難得,雖然他們遊行的口號是打倒曹國,但文在寅政府無法提振經濟才是根本原因。

世界真是太亂了,不過讓人寬慰的是,現在不是最亂的時候,以後才是。

 世界各國所發生的所有問題,都是經濟問題,要麼是因為經濟發展速度下降了 或分配不均(韓國、智利、印尼),要麼是不想跟別人分錢(英國、西班牙),要麼是政府財政吃緊,解決不了失業問題(黎巴嫩、伊拉克),總之一句話,大家口袋裡都沒錢了。

日子一天天越過越艱難,忍不住就上街遊行了,而且這些遊行活動,除了韓國、英國,幾乎都有人在衝突中死亡。

世界危機形成的原因,我已經在多篇文章進行過分析了(如《走向存量殘殺的危險世界》),在這輪危機中,經濟越虛弱的國家衝突越嚴重,死人越多,世界經濟走向衰退猶如天降隕石,大家都站在原地不動挨揍,有人皮厚,打半天只是皮外傷,有人皮薄,一打就癱,現在皮最厚的就是中國、美國、日本,暫時看到只有這三個國家處在較安全的區域,其他國家在2020年,將面臨更為嚴重的經濟衰退,更激烈的遊行示威,並造成更多人員傷亡,並有可能引發局部衝突。

香港發生的遊行事實上比大多數國家要更早一些,從6月開始鬧事,而這些國家都是從9月開始爆發危機,在進行大量面談和分析後,我必須要承認一件事,香港的事情跟這些國家有本質上的區別,這些國家主要是因為經濟問題,香港事情有經濟的原因在,也有各方勢力亂入的問題,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崛起與西方世界的意識形態,在香港發生了一次大衝突。

香港發生遊行已經四個多月了,四個月來,遊行群眾沒有發生一起死亡事件,這在全球遊行史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漫長的巴黎黃背心運動已經偏和緩了,但也平均一個月死一個人,香港對警方對抗最激烈的人都是十分惜命的,根本沒看到任何人要為遊行犧牲自己(警方也十分克制),我在現場還看到好多人都背着準備好的急救包,有人受傷隨時可以救治。

這和伊拉克、黎巴嫩、智利上來就死人完全不同,說明香港遊行的隊伍平時根本沒有生存威脅,生活質量相對其它國家或地區事實上要好很多,因為活得下去,所以也沒什麼人玩命。

我在遊行現場看到的香港人,95%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20歲出頭居多,要特別注意這一點,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關鍵的數字,從這裡能看出問題的核心所在。

香港從1997年回歸,迄今22年,遊行的主力人群都在30歲以下,1997年時,他們年齡最大的最多7、8歲,很多都是1997年前後出生,從這時候開始,危機埋下了伏筆。

正是從這一代人開始,這些人其實是沒有跟祖國大陸的宗血之情了,他們是純粹在香港出生,在香港長大的一批人,也很少了解內地,親赴內地,在他們之前,我們所熟知的香港人,比如金庸、劉德華、倪匡、成龍等等,他們要麼是第一批從內地去往香港,要麼是第一批生下來的第二代,生活里思想里,還是有一定的宗血情誼的,但從這一代開始,一般已經是第一批到達香港後所生的第三代或者第四代了(第一代陸續去世,比如金庸),他們很少接觸大陸,對世界情感上的認知就是香港,對內地,或者說對中華民族的感情越來越淡薄。

但在這時候,無論是校園教育還是社會環境,我們都沒有去爭奪話語權,這兩方面西方世界通用的普世價值搶先入駐,迅速佔領了這一批年輕人的思想。

在西方世界的意識形態里,有兩點是跟我們正在崛起的中華民族是難以融合的,一是他們都信奉一神教,抵觸無神論,二是他們建立了一套非常成熟的政治話語機制,在西方的意識里,世界上任何政府,只要不實行他們那一套民主制度,就一定是有問題的政府。西方世界搶先佔領了道德高地,不時俯衝那些不同意他們觀點的民族。

這套話語機制已經存在世界上近百年,根深蒂固,接受教育的人都不敢去懷疑他們。

甚至在2008年前,中國大批知識分子也陷入了自我懷疑,覺得自己的國家是不是錯的,是不是真的就只有西方那一套是人類最好的機制。

而中國近三十年的崛起,開闢了人類歷史上另一條道路,在沒有任何殖民和侵略的情況下,我們不靠剝削其他民族,走出了自己的民族史詩,自強之路,我們沒有屠殺印第安人,也沒有販賣黑奴,更沒有在別人國家劃塊殖民地,而且我們並沒有採用西方的政治制度,這就打了西方意識形態的臉,讓部分發展中國家(比如埃塞俄比亞),拋棄了西方世界的理論,走近了中國,但在這段路途里,我們的新方向和新意識還沒有完全形成一套完整的話語權,更不知道怎麼去宣傳推廣,這讓我們對抗西方世界的意識形態時暫時處於下風。

香港這一批30歲以下的年輕人,成為中華民族裡第一塊試驗田,名義上他們是中國的領土,但實際上他們已經跟過去的香港人不一樣了,他們沒有什麼家國情懷,接受到的全是西方式的意識形態,我們不健全的話語機制和落後的宣傳方式在香港遭到了壓制。

這一波人在成長過程中,年輕人接觸到的互聯網社會信息,比如臉書、推特、油管,上面充斥着大量攻擊中國的東西,我在facebook上搜索了一下中國,結果出來大量西方媒體攻擊中國宗教、環保等問題的視頻。

就拿宗教來說,現在西方意識里白左思想高於一切,在他們的聖母認知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以對宗教進行管制,只能寬容、博愛、平等,哪怕發生了十分極端的恐怖事件,也一定要聖母到底,這就導致歐洲正在迅速YSL化又不能吭聲(你們開心就好),在這方面,實用主義的中國是絕不會接受西方那一套思維方式的,有自己做事的風格,這就跟西方世界產生了巨大的衝突,宗教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方面,各種意識形態的衝突,使西方世界的網絡視頻里,中國是一個黑暗的、嚴酷的、環境污染嚴重的爛國家,那裡的人,除了有錢,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在跟香港人溝通時,常聽到的一句話,採訪他們時,我讓他們盡情吐槽,盡情發泄,中間並不反駁,他們常說:內地人現在除了有錢,什麼都沒有。

我聽到這句話時,能聽到對香港經濟正在衰落的不甘心,也能聽到其間複雜的對內地的心態。

中國大陸地區,正在西方的世界裏被描繪成一個,除了經濟發展起來,除了有錢,什麼都沒有的黑暗國度,那裡的人民極愚昧,那裡的空氣極骯髒,那裡的思想極落後。

一個不執行英美政治體制的無神論國家,怎麼可以被描繪成優秀的形象?反了天了,這讓我們以後怎麼在世界上宣傳包裝?

大約這就是西方國家一直刻意貶低中國的重要心態。

而面對西方意識形態的進攻,我們的反擊方式是落後於時代的,我看到臉書上中國官方的一些版面,那些生硬的枯燥詞彙是很難吸引香港青年讀下去的,真正能傳播優質中國文化內容的,反而是民間的聲音,比如李子柒的中國美食視頻,這些親切的生活元素更能打動他們的內心。

香港的整個知識分子階層,接受到的都是西式教育,都認可了西方的普世價值,都默認了中國大陸是一個「除了有錢,什麼都沒有」的爛國家,他們在校園裡給孩子們上課時,便將這種思想也傳遞了下去。

到這一批完全跟內地沒有家國情懷的年青人長大時,危機便爆發了。

內地跟香港的任何一條政策,任何一道法令,都讓這些年輕人高度緊張,他們不想跟內地扯上什麼瓜葛,其實他們只想關起門來過現在平靜富足的小日子,要是跟內地扯上了關係,那一定是黑暗的,暴戾的。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和校園環境的影響下,香港年輕人享受着全中國最方便的國際機場(為了讓利香港,深圳國際航班一直很少),使用最靈活的香港護照,他們可以從機場飛向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但他們拒絕來內地,最多去一趟深圳。

香港這一代大多數年輕人對內地的了解,是非常淺顯的,他們不僅不了解,還拒絕了解。

中國大陸一線城市的建築已經遠超香港台灣,但他們對大陸的建設若視無睹,我見到一個台灣女生在電視上嘲諷大陸,「雖然建築很新,但是細節就是沒有台灣做得好」,香港的建築已經十分老舊了,台北市只有101大樓還像個現代城市的建築,中國大陸在飛速發展時,他們既不願面對,也不想面對。

在這麼多年的意識形態影響下,香港的學校里,年輕人之間,厭惡內地成了一種政治正確,如果你不上街遊行,那你就會不合群,會受到其他年輕人的排斥。

他們要的其實沒那麼激烈,他們的想法就是過自己的小日子,保持香港人高貴的自由,千萬千萬不要跟內地扯上什麼關係,所以送中條例一出來,香港立刻陷入騷亂。

這就是為什麼香港騷亂這麼長時間沒死一個人,也沒完沒了的原因。

對這種意識形態的認知,在佔中事件發生時,就應該有足夠多的警惕,再往前,在1997年香港回歸時,就應該注重一國兩制一齊走,不像今天這樣只重視了「兩制」而忽略了「一國」,使這一代年青人完全沒有家國情懷,投入了西方思想的懷抱。

中國崛起之後,註定要成為世界重要的領導國,而要別人對我們心服口服,我們卻還缺少一整套跟世界各國各區域溝通的完整理論,算是中國的普世價值,這套價值理論必須是讓人信服的,讓人敬仰的,然後用良好的宣傳手段去推廣他,這樣我們才能說服將來註定要跟我們抱團的發展中國國家,要用聽得懂的語言,跟埃及人、沙特人、埃塞俄比亞人、馬來西亞人等等去溝通,這樣我們才有機會,在西方世界控制的意識形態里殺出一條血路。

但現在就在我們家門口,就在香港,我們第一回合的意識形態之爭就輸掉了,我們自己有責任,要好好反思為什麼輸掉了這場軟實力的競爭,用怎樣全新的方式,講述一個中國故事。

輸掉了香港不一定是壞事,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是更遼闊的全世界,這一戰提醒我們,要成為世界最強的國家,不僅僅要國富民強,還要有自己的普世價值,必須要用這套普世價值,才能去跟世界各國人民溝通。

香港這一波遊行,估計會像法國黃馬甲一樣要搞很長時間了,我們也別光顧着埋頭髮展了,也別再用過去生硬的腔調跟普通世界人民溝通了,輸掉了香港,就想辦法奪回來(這一代估計有點難了),不僅要奪回香港,我們更要從中吸取教訓,除了船堅炮利,國富民強,還要用軟實力,去征服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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