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祖國

 

 

1990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母親頂着烈日走回到家裡。

 

那時我正趴在凳子上做暑假作業,午後的炎熱讓我迷迷糊糊中睡倒在高凳上,母親進門的聲響驚醒了我,我抬起頭來,看起母親摘下遮陽的油笠,從飯鼎里舀出一碗白飯,又從保溫壺裡倒出些開水在飯里,她先滋滋地吸了一口開水,然後挑動竹筷,丁丁當當吃起飯來。

 

1990年的湖南農村,管這種吃法叫「開水泡白飯」,上午在田間忙碌了一天的農民,中午到家一般已經兩點左右,來不及做飯,便將就着這樣吃一頓,家裡富餘的人家,會放一點白糖,一般人家會放一小筷子剁辣椒,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白糖就是一種奢侈品,家裡泡飯煮粥,從來沒有見過它的身影。

 

那時的湖南農村窮困至極,家家戶戶都是低矮的半土磚半紅磚建築,馬路沒有被固化,鋪滿了小石子,大家都騎着二八大杠單車出行,解放牌大貨車駛過時,灰塵能捲起兩米高,騎單車的人就要一邊躲到路邊,一邊眯起眼睛,張手遮住嘴鼻。

 

當時家裡只有約莫15個平方,僅僅能放下一張床,一個米櫃,一方衣櫃,還有兩根凳子,凳子都被我佔去做作業了,母親就只能站着吃完她的午餐,她吃完後,過來看了看我的作業,又去窗戶底下扒拉煤灰,將燃盡的煤球從地爐深處取出來,換上新煤,她蓋上地爐的蓋子,只留下一道小口通氣,這樣煤球會保持燃燒,但燒得極慢極慢。

 

等她清理好地爐,又去看屋外煮好的一大鍋豬食,那些豬食是她凌早五點就去河邊割來的各種野草,回家使菜刀切碎,拌上洋芋煮熟,這時豬食已煮得爛透,豬在欄里聞到洋芋的香氣,急吼吼地往門欄上趴望。

 

母親吃力地提起那一大鍋豬食,咬着牙快步走到豬欄,將豬食倒進食槽,她一邊倒一邊會「羅羅羅羅羅」地喊起來,彷彿在呼喚什麼一樣。

 

家裡的那頭母豬在我小時候替全家出了不少力,它一窩能生十幾二十隻小豬崽,小崽子們生下來後,會飛快地搶奶吃,豬欄里一片嗷嗷嗷地歡快聲響,每年賣豬崽都能收不少錢。

 

母親很為這頭豬感到驕傲,她說,曾經有人出200元買這頭豬,她都不捨得。

 

這頭大母豬,是家裡重要的經濟來源之一。

 

喂完豬食,糧站的廣播響起,號召村裡的婦女們去糧站幫忙扛麻袋,這種機會不多,一個月只有兩次,每扛一袋麻袋有兩毛錢,那時候一根冰棍也只要五分錢,扛麻袋是農村裡難得的高薪工作,母親便趕緊換上套袖,急忙出門去了。

 

出門前她又看了看我的作業,她叮囑說:

 

「你一定好好讀書,將來考到城裡去當工人,千萬不要再做農民了啊。」

 

這已經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了。

 

我和我的祖國

1990年代中國農村老照片

 

 

 

命運的潮水並沒有像母親預料地那樣漲落,家裡在我14歲時被我爸玩破產,我失去了讀書的機會,在18歲那年便成為一名農民工,隨着一億多青壯年南下,接過了從韓國、日本、台灣等地區轉移過來的低端產業鏈的流水線。

 

幾乎與我同齡的武漢人胡洪煒也沒有進入大學,18歲那年他選擇了參軍,第二年入黨,21歲轉業,成為湖北省電力公司檢修分公司檢修中心的一名普通線路工人。

 

他將面臨同齡人中另一段樸實而洶湧的歷史考驗。

 

胡洪煒第一次進行登高培訓時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我也有),他說自己「腿腳打顫、汗如雨下」,為了適應工作,他每天要爬軟梯三四個小時,爬了大半年,才慢慢適應這個高度。

 

在隨後的工作中,胡洪煒攀登過9000多基超高壓鐵塔,完成1800多小時超、特高壓帶電作業、1200公里高空走線、12000公里的地上巡視,他領軍的帶電班被稱為「王牌部隊」,多次完成重大搶險任務,穩穩地守護着華中電網、湖北電網的安全

 

2009年12月,荊州供電一段位於高速公路旁的一處50萬伏龍線特高壓線路,一隻開業慶典大綵球連同綵帶卡在了高壓線中間,綵帶長10米,一頭卡在地線上,一頭在火線上隨風起舞。

 

濕透的綵帶是一個導體,如果綵帶另一頭落在火線上,地線與火線串聯,龍政線將全線短路,中樂地區將大面積停電。

 

凌晨一點,胡洪煒和同事從武漢趕到荊州搶修,胡洪煒換好絕緣防護服攀爬特高壓鐵塔,到達氣球旁後用力將綵帶往身上拉,突然大風刮來,將綵帶吹開,距離火線僅幾十厘米,胡洪煒拼盡全力將綵帶拉回,冒出一身冷汗。

 

我和我的祖國

 

2008年,國家電網在湖北省電力公司選拔一名技術工人,進行80萬伏特高壓帶電作業試驗,胡洪煒入選。

 

傳統電網在輸送過程中損耗較大,國家電網在湖北境內專門研發了特高壓輸電線路,解決遠程輸電問題,特高壓也就成為電力的高速公路,而帶電作業將成為未來電力行業的主流作業方式,相比停電檢修,通過帶電作業對特高壓線路進行檢修,每小時能挽回300萬元經濟損失。

 

在80萬伏的特高壓輸電線路上,動物一旦觸碰輸電線路瞬間將會成為灰燼,要帶電在特高壓輸電線路上完成各項檢修作業,是一項異常艱巨的任務。胡洪煒在武漢基地進行了多次特高壓帶電作業訓練,只是訓練時只有電壓沒有電流,2009年6月10日上午9點30分,胡洪煒胡洪煒穿上絕緣防護服爬上鐵塔,「深吸一口氣後,開始觸摸80萬伏特高壓線路。」

 

還有1.5米距離時,胡洪煒只覺右手與高壓線之間產生了一道耀眼的電光弧,他毫不遲疑抓牢了高壓線,瞬間感覺「臉上猶如無數根小針在扎,頭髮被人用勁在拔。」幸喜沒有其他問題,隨後,他準確完成了線路相關故障的檢修工作。

 

我和我的祖國

 

冒着巨大風險第一個體驗80萬伏特高壓帶電檢修作業的胡洪煒至此成為世界第一人,我國也成為世界第一個開創特高壓帶電作業的國家。

 

至今,胡洪煒開展的帶電作業已為祖國避免經濟損失1.5億元,他帶領的20人團隊,一年就能為祖國挽回直接經濟損失過億元。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成為活着的英雄。

 

2016年4月,試飛員張超就再也沒有回來。

 

岳陽人張超生於1986年6月,是家裡的獨生子,從小酷愛軍事,十分祟拜空軍英雄王偉,20035月,軍校來岳陽七中招飛行員時,張超趕緊報考,為了通過嚴格的考核,他每天腿綁沙袋在學校里進行瘋狂的訓練,終於成功通過考核進入空軍航空大學。

 

2009年6月,23歲的張超完成4年院校培養和航空兵訓練基地1年訓練,積極要求到一線王偉生前所在的部隊,團長問他為什麼要來這裡,張超說:

 

「我是衝著王偉來的。」

 

我和我的祖國

 

張超是連隊里最刻苦的飛行員,飛過8種機型,但他最想飛的,還是艦載機。

 

2011年時張超與張亞結了婚,因為張超特殊身份,兩人分居了一年,2012年夏天時張亞才隨軍海南,沒多久張超調入北方的艦載機部隊,兩人再次分居,家人復又聚少離多。

 

2015年315日,張超要出發前往北方的訓練基地,戰友們為他送行,大家開了個小趴體,又唱又鬧,輪到張超上台,他就唱《男子漢去飛行》:

 

藍天下走着一隊飛行的鷹,有幾個女孩在一旁說過不停……瀟洒和英勇,我們揮灑在雲海,男子漢去飛行,去呀去飛行……

 

艦載機風險係數是宇航員的5倍,是普通飛行員的20倍,陸機降落前速度慢慢減至0,艦載機卻要加大油門,從時速200多公里瞬間減至0,近乎於人為墜機,美國人從發展艦載機至今,因事故墜毀的艦載機比在作戰時被擊落的艦載機要多數十倍。
 
但張超熱愛艦載機,為了趕上訓練進度,儘早掌握艦載機駕駛技能,張超在訓練中博了命。他把自己綁在模擬飛行器上,練困了就在上面趴着打個盹,醒來繼續練。別人的模擬與實際飛行比都是1:1,而張超卻達到了的3:1
 
2016年427日中午1259分,張超在遼東半島艦載機訓練基地駕駛117號艦載機進行着陸時,所有輪胎都已着地,控制系統卻突然失靈,機頭瞬間上揚,整架飛機沖了出去,指揮台迅速下達了跳傘指令,但張超為了保住戰機,意圖控制機頭上揚,錯過最佳跳傘時機,晚跳了4.4秒,在機頭仰角接近80度時,他才按下彈射按紐,降落傘沒能及時打開,張超直接墜地,全身內臟受損嚴重,兩小時後離世,而他的戰機也在不遠處起火爆炸。

 

他原本有充足的時間逃亡,但為了挽救戰機,張超犧牲了自己。

 

張亞在丈夫去世後,對基地訓練司令員戴明盟說:可不可以帶着張超的相片上遼寧艦看一看,張超生前做夢都想上遼寧艦……

 

我和我的祖國

2018年123日,在湖南嶽陽烈士陵園,張亞為張超帶去了一個航母模型,和一架殲15的飛機模型,當她將殲15的模型放到航母上時,忍不住扶住墓碑,失聲痛哭。

 

她說,彷彿又聽到了丈夫的歌聲:

 

藍天下走着一隊飛行的鷹,有幾個女孩在一旁說過不停……瀟洒和英勇,我們揮灑在雲海,男子漢去飛行,去呀去飛行……

 

 

 

張超的歌聲第一次落在大興機場的時候,李建華走進了北京的一片茅草地。

 

那片荒地的雜草長得有齊胸高,但四年之後,這裡將建成被《衛報》稱為「新世界第七大奇蹟」的北京大興機場。

 

1995年大學畢業後李建華就泡在工地,乾的第一份差使就是首都機場二號航站樓建設,2004年,北京城建集團看他有二號航站樓的建設經驗,復又任命他為三號航站樓的工程總承包部項目副經理。

 

2008年三號航站樓完工後,李建華已經38歲了,當時他以為,國內可能不會有更大規模的機場了。

 

這個想法只堅持了七年。

 

到2013年時,全球機場吞吐量冠軍是美國的亞特蘭大,一年9443萬人次,亞軍是北京首都國際機場8300萬人次,但跑道數量、空域資源有限,首都機場比亞特蘭大機場擁堵得多,大家飛北京時常晚點、誤點的現象就是從那時開始異常集中,首都機場每周有2000多個新增航班申請不能得到滿足,只有再建一個新機場,才能有效疏導現有壓力。

 

2014年1215日,發改委同意建設北京新機場,2015926日,李建華率隊走進荒草地,開始樁基與基礎工程的建設。

 

李建華從1995年起,已經在機場工地混了快20年了,但大興機場的建設仍有不小的難度。

 

我和我的祖國

 

基坑及樁基工程有效施工時間僅有100天,為了加快施工,李建華把土方開挖分為5個分區,基礎樁施工分為9個分區,分別組織5支土方作業隊,1支降水作業隊,4支基坑支護作業隊,9支基礎樁作業隊同時進行。

 

每天都有500多台設備在十萬平方米基坑中日夜奮戰,夜裡也是燈火通明。

 

6至8米深的第三層土質,永定河古河道含水砂泥層阻礙了施工進度,如何有效降水和提高泥碳土層的承載力成為關鍵。李建華與項目技術人員選擇了更適合地質特點和效率更高的管井圍降加疏乾井工藝,共打下352口降水井,高峰期每天抽取7000方水,一部分用於施工,一部分用於洒水降塵,僅用100天就挖運土方量190萬立方米,護坡樁1829根,基礎樁8407根,提前60多天完成施工任務

2016年9月20日,北京新機場主航站樓地下結構提前封頂。

施工時,因為建築面積太大,從停車樓到航站樓有18萬平方米,相當於25個足球場大小。為了將建築材料從最邊上運到最中心,讓所有項目都正常工作,施工方為此專門建了兩條軌道,用小火車把建築材料從外圍運到中間來,只用十個月的時間內建完整個主體工程,相當於每個月完成25座18層高樓。高峰時,每天就要完成一座18層高樓的建築量。

2019年9月25日,耗資800億元,僅用4年時間建成的大興機場,正式通航。

我和我的祖國

李建華說,四年時間,一座現代化的機場拔地而起。我覺得參與這項工程的所有工人,都感覺到很大的成就感。

 

 

我們這兩代人,在剛剛進入青少年時期時,就被人扣上了「垮掉的一代」的大帽子,而事實上,我們長大後,都變成了國家的中堅棟樑。

 

我們敢於攀爬幾百米的高壓線,也會向男子漢一樣去飛行,還能去參與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單體航站樓。

 

當我再回到湖南農村時,看到的都是水泥馬路,三四層的小樓,基本的水、電、網和基礎福利保障(見《一個普通湖南農民的經濟數據》),29年前親身經歷的赤貧徹底遠去。

 

當胡洪煒再攀上高壓鐵塔時,能看到中國一年生產全球25%的電量,全年發電量達到了71118億千瓦時,遠超第二名美國的44608億千瓦時,和第三名印度的15611億千瓦時。

 

當張超的戰友們再次飛上藍天時,中國軍人們用生命建設完成了一支保護國家的鋼鐵長城,我們已經擁有遼寧號和一艘國產航母,預計到2030年,中國可能擁有6艘航母和4艘大型兩棲攻擊艦。

 

當李建華遠望大興機場時,他還能看到全球第一的14.3萬高速公路總里程,3萬公里的高鐵總里程,甚至世界十大橋樑里,八座在中國,五座都在貴州省。

 

在農村脫貧的背後,是十八大後277.8萬名扶貧幹部的努力,其中至今已有770人犧牲在扶一線。

 

在中國電力世界第一的背後,是2000年代山西大量的煤礦工人,用生命維繫住了中國電力需求。

 

在讓國人自豪的殲20飛上天空的背後,是迄今為止29名像張超一樣的試飛員用生命換來的成績。

 

  

 

我們不會是垮掉的一代,90後、00後也不會是垮掉的一代。

 

因為我們是偉大的中華民族,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繼續奮進吧,去成為世界第一,復興我們偉大的民族。

 

祝中華人民共和國70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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