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與全球化

  

1569年,來自英國德文郡29歲的年輕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開始在西印度群島打劫西班牙人的商船,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即將對地球另一頭大明王朝的財政造成致命傷害,更想不到50年後北京紫禁城裡,一個叫魏忠賢的狠毒文盲太監的出場,也是自己改行做海盜後,蝴蝶效應的一環。 

1492年1月,西班牙王室接受了最後一位蘇丹投降,阿拉伯人被趕出伊比利亞半島,西班牙也成為唯一被伊斯蘭教入侵後還能光復的地方,4月,統一的西班牙為了能繞過奧斯曼收費站,跟中國和印度直接做生意,決定資助哥倫布出海,窮瘋了的伊莎貝爾女王甚至賣掉了自己王冠上的珠寶給哥倫布籌集經費,湊齊了200萬馬拉維迪,83日,哥倫布帶着三艘破船從巴羅斯港出發,其中一艘大船載重120噸,兩艘小船載重60噸,那年頭出遠洋跟玩命差不多,不是正常人乾的事,經過七十天艱苦航行,1012日,哥倫布跨過茫茫大西洋,到達巴哈馬群島,1028日,到達古巴,西班牙對南美的殘酷剝削從此開始。 

1492年,是大明的弘治五年,朱祐樘嫌日本人蒙古人要得太多,取消了朝貢的許多特權,並實行了葉洪變法,在變法前,朝廷要求想賣鹽的商人把糧運到邊塞,就給他們一個賣鹽許可證,叫“鹽引”,賣鹽是暴利,搞不到鹽引的就去混黑社會偷偷賣,程咬金就是這種狠角色出身,隋末有規定販私鹽一擔要砍頭,看程咬金這身板,夠砍幾百次了至少。 

明初商人們還老老實實運糧到邊疆,但從江西運糧到甘肅,就靠牲口趕路,來回跑一次累得半死,還一去大半年,說不定堂客都跟隔壁老王跑了,商人們就在邊疆花錢僱人種地,種了地直接交糧給駐防軍,弘治五年開始,朝廷要求商人們連糧食也不用交了,直接上接白銀,新法施行後,太倉銀激增至百萬兩,民間社會對白銀的需求大大提高。 

不要急,西班牙人正在送銀子的航線上急匆匆趕來。 

哥倫布到達新大陸後,因為敗血症死了不少人,船上食物變質,水也變成綠色沒法喝,當地土著看他們可憐,好吃好喝款待他們,哥倫布吃飽喝足回西班牙交差,按照他和女王簽訂的《聖塔菲協議》,他是所發現土地上的總督,這些土地上獲得的黃金、白銀、珍珠和寶石、香料等他都可以留下十分之一併免稅,第二次再過來新大陸時,哥倫布帶着大炮和十字弓,把救過他命的當地人摁地上跪下喊他總督。 

武裝起來的哥倫布在當地行事手段極殘酷,其實他第一次登陸巴哈馬群島時就強姦了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正式上班後,他強制土著男子去採礦,女的留下開山耕田種木薯,造成骨肉分離,夫妻常常八到十個月才能見一次面,誰不聽話,“就拿刀在他們身上割幾片肉下來”,根據傳教士卡塞斯的記錄,他在古巴親眼目睹了哥倫布沒人性的行為,土著女性在田地里忍飢挨餓超負荷勞動,沒有奶喂小孩,三個月就看到有7000名兒童死去,“有些母親為了不讓孩子受苦,親手淹死自己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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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拿武器的哥倫布 

哥倫布在自己日記里也寫過,“就像買賣糧食一樣,100個西班牙幣就能買下一個不錯的九至十歲的小女孩。”(媽的這群戀童癖) 

哥倫布規定他統治的地方,14歲以上的印第安人,要在三個月內交出一定數量的黃金,交完後就在脖子上套一個銅圈,作為完成任務的標記,三個月後沒有銅圈的人,就要剁掉雙手,直到失血過多而死。 

我懷疑後面的比利時國王就是從他這得到的靈感,才會用同樣的方式殘暴折磨非洲剛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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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剛果人看着自己女兒被砍下來的手腳,因為他沒有完成比利王國王安排的工作量 

他還將大批印第安人送去做奴隸,誰敢反抗,就把他們的新生兒丟去喂狗,或者當著父母的面將小孩活活摔死在岩石上,有病有殘疾不能幹活的人,哥倫布就拿去給士兵當練槍法的活靶子,打死一個算一個,誰要是提出反對哥倫布,他就讓手下砍死這人,再把死者的殘肢扔到大街上震攝別人。 

印第安人想要反抗,但打不過哥倫布的軍隊,被反覆鎮壓了好幾輪。 

這些都是西班牙人自己記錄在案的政府報告,現在這些資料還留在巴利亞多利德檔案館。 

哥倫布殘酷折磨當地人的行為最後連西班牙政府都看不下去了,他們倒不是心疼印第安人,而是再讓他殺下去就沒人可奴役了,1500年8月,一名皇家特派員到新大陸逮捕了哥倫布,將他銬回了西班牙,不過王室還是捨不得殺他,畢竟這台ATM還能用,又讓他出海兩次,150511月的出海毫無所獲,沒錢談什麼感情?從此在王室面前失寵,1506年病死在瓦拉多里德市。 

1506年是中國正德元年,離大明建立已有138年,離大明滅亡還有138年,剛好站在大明歷史的正中央,西班牙即將從南美洲的土地上挖來滾滾白銀,替疲憊不堪的大明王朝續命。 

 

哥倫布第一次去尋找新大陸時,帶着西班牙王室寫給印度話事人和中國皇帝的信,除了生活必需品,他還帶了一些玻璃珠、小鏡子、花帽子、銅鈴、襯衫、飾針、針線、花布、小刀、眼鏡、石球、鉛球等小商品,準備到中國後跟中國人以貨易貨,因為他也不知道中國人到底喜歡什麼。 

1500年的中國人,不可能看得上哥倫布這麼點廉價的小百貨,哪個朝代的義烏人分分鐘都可以秒殺他,這點東西只能騙騙大西洋小島上未開化的野人,那時候全世界,流行源自於中國的奢侈品,得拿真金白銀找中國人換。 

大家都知道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主要在南美,他們最早發現的美洲,為什麼殖民地不以北美為主而是以南美為主呢?難道他們瞎嗎?看不到北美大片土地? 

因為當時只有南美髮現了大量銀礦。 

中學歷史告訴我們西班牙人挖走了大量白銀,卻沒告訴我們這些白銀大多流向了中國。 

只有使銀子,西班牙人才能從中國商人手裡購買他們夢寐以求的奢侈品。 

可憐的歐洲人,他們那麼不要命地穿過茫茫大西洋,只是為了從中國人手裡買點東西,好改善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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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西班牙意外地在今天墨西哥的薩卡特卡斯、瓜納華托、聖路易斯波多西和玻利維亞的波多西發現了白銀礦,但那時的精鍊還不行,產銀量一直受限。 

1550年以後,汞齊化精鍊法在西班牙南美殖民地傳開,白銀產量直線上升,根據克羅斯的《南美銀塊生產和出口,1550-1750》里的記載,光是波多西的銀產量,就從1556-1560年的58686公斤,上升到1586-1690年的202453公斤。 

那時的歐洲對產自中國的絲綢、青花瓷、茶葉有着狂熱的需求,比今天女孩子愛的LV、GUCCI要狂熱得多,據阿雷茲的《葡萄牙和陶瓷》記載,16世紀80年代,里斯本的一條街上就有六家專賣中國瓷器的商店,里斯本的舊聖多斯宮瓷器室至今裝飾着200件明代後期的中國青花瓷磚。 

當時南美白銀流入中國分成三條貿易線,第一條從墨西哥西海岸的阿卡普爾科到菲律賓的馬尼拉,再從馬尼拉到中國,因為這條貿易線的存在,1588年有一萬名中國人到馬尼拉定居,1603年發展到三萬人,最早一批往東南亞跑的華人來源於此。 

第二條線叫寶藏艦隊,從南美將金銀運回西班牙的塞維利亞,先償還西班牙的政府債務和支付國家支出,再從葡萄牙流向印度、東南亞、中國,16世紀30年代,每年有4萬到6萬件中國瓷器運到里斯本,到40年代,里斯本的有錢人都穿着中國絲綢衣服、喝着中國的茶葉、吃飯時用葡萄牙花紋專門訂購的明朝瓷器,只有這樣生活的人才算打入了上流社會。 

第三條線同樣是把白銀運回西班牙,不過部分到達塞維利亞的白銀會轉運到阿姆斯特丹和倫敦,再由東印度公司運到亞洲,用以購買中國的貨物。1608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就一次性訂購了10萬多件中國瓷器。 

總之,美洲白銀的最終歸宿,基本都是大明王朝。 

西班牙和中國之間熱火朝天的生意讓窮瘋了的英國人妒紅了眼,一大批英國人開始在最重要的第一條貿易線上開始搶劫,英國人的海盜事業就是從這裡開始發跡。 

中學歷史告訴我們英國人是做海盜起家,但沒告訴我們他們其實搶的是西班牙跟中國做生意的商船。 

中國古代在世界經濟史的地位,其實比我們想像得還要牛逼。 

這些海盜里,最著名的就是弗朗西斯.德雷克這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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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國人和西班牙人第一次翻臉,是因為一個叫霍金斯的英國人,專門干從非洲買黑奴賣到南美的勾當,但是1568年他賣完奴隸遇到大風,請求到墨西哥一處海港休整,剛好這時候西班牙任命的新總督到港,西班牙人信天主教,英國人信新教,兩邊互相看不順眼,本來新總督已經同意了讓他們進港休息,但不知道為什麼腦子一抽,認為英國人是在他們領土上搞走私,臨時翻臉,叫人把霍金斯400人的隊伍幾乎全宰了,西班牙跟英國從此結了仇。 

從死人堆里逃出來的不僅僅有霍金斯,還有他表弟弗朗西斯.德雷克。 

英國人從此找着了理由,決定報復西班牙,第二年英國人就扣押了幾艘西班牙開始荷蘭的寶藏艦隊,撿回一條命的霍金斯後來做到了英國海軍大臣,給德雷克做後盾,德雷克則沖在前線,負責搶劫西班牙開往馬尼拉跟中國做生意的商船。 

現在大家能理解,為什麼英國王室會給海盜發私掠許可證,並且授勛了吧?在英國人眼裡,搶西班牙商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也從這裡開始,大明王朝的白銀收入,開始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德雷克的搶劫生意幹得熱火朝天,他1569年入行,最早在西印度群島小打小鬧,開始十分狼狽,最慘時被西班牙砍到只剩四十多人,後來聯合法國海盜跟被西班牙欺負過的本地人,成功搶到幾票,完成了原始積累,買了豪宅,認識了些名流,從此專註搶從阿卡普爾科開往菲律賓,準備跟大明做生意的裝滿白銀的馬尼拉大帆船。 

1579年德雷克搶到一條西班牙小船,上面就有1300條白銀、14箱銀幣、大量黃金、珠寶、中國青花瓷,1587年他的同行卡文迪什搶到的一艘大船上有6萬公斤白銀。 

而波多西銀礦巔峰時期,一年平均白銀產量也不過4-5萬公斤。 

從1577年到1580年的劫搶活動,使德雷克一共從西班牙人手裡搶到了434萬鎊白銀,16世紀一鎊約等於0.4公斤,換算成今天的單位,約174萬公斤白銀。 

據統計,西班牙從1502年到1660年,在美洲挖到的金銀佔全球金銀總量的83%,一時壕不可及,但西班牙人作得要死,排斥工商業的發展,支持哈布斯堡王朝的對外擴張,花錢如流水,又被海盜時不時搶一下,最後入不敷出,被英法兩國聯手放血而死。 

西班牙源源不斷進入大明的白銀,保證了充足的貨幣供應,在德雷克等人沒開始搶劫西班牙人之前,大明有了一定的財政緩衝期,保證張居正完成了改革。 

張居正改革始於1573年,德雷克四年前才開始改行,還只是西印度群島上的一個小混混,西班牙經菲律賓到中國的白銀供應正處於巔峰階段。 

在張居正改革前,明朝的稅收制度一直很混亂,收的都是實物,種白菜的交白菜,種小麥的交小麥,這種制度有一定缺陷,一是這些東西容易腐爛,不好保存,另一個是留給了官員可操作空間,比如為難農民說你們這東西太差不收,另外明朝16歲以上男子得服徭役,就是免費給政府幹活一段時間,有時官府故意在農忙時節叫農民去服徭役,逼農民賄賂他們,明朝原先也發行過紙幣,不過那是瞎JB亂搞,貶值飛快,搞得通貨膨脹,很快就廢了,銅錢又容易被仿造,這時候美洲白銀剛好源源不斷進入大明,老百姓自然以白銀當貨幣,張居正一看得了,都用白銀吧,農民交稅換成白銀,徭役也可以用白銀抵,政府再花錢僱人干工程。 

期間張居正又重新丈量了全國土地,誰都別想跑,大家都老老實實用白銀納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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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武俠小說里常有的片段是一夥黑社會進一家飯店,往桌上砸一錠銀子,喊:小二,幾斤上好熟牛肉。吃牛肉當時非法,表明這夥人不是善類,但銀子其實是明朝才廣泛使用,不可能人人甩得出來,當然這個就不用跟黑社會解釋了,要跟他們講南美洲跟西班牙,這些粗人非剁了你。 

張居正死後,其很多改革方案都廢了,但白銀的官方貨幣地位從此正式確定。 

那時流入中國的白銀除了美洲,還有日本的銀子,16世紀時歐洲人的冶煉和精鍊技術傳到日本,剛好日本在西部發現大量銀礦,那年頭中國不跟日本直接交易,葡萄牙人、荷蘭人就主動做了中間商,兩頭賺差價,據日本學者小葉田淳統計,葡萄牙人荷蘭人那年頭手頭每年大概經手15-18.75萬公斤的白銀。 

大家讀中國古代史,周邊一直沒有洋人,到明朝時,突然澳門有了葡萄牙人,台灣有了荷蘭人,這兩波外貿人就是順着白銀貿易線過來的,大明也需要他們做中間商把白銀搞進來,所以對他們的存在是睜隻眼閉隻眼的——葡萄牙人跟明朝的關係一直還不錯,袁崇煥轟死努爾哈赤的紅衣大炮,就是找葡萄牙人買來的。 

果然這世上的事情,挖到底都跟經濟有關。 

這條貿易線的結果,是全世界都拿白銀找中國買東西,中國的產品賣得全世界都是,1614年,阿姆斯特丹一般人家都把中國青花瓷當作日常使用,每年還要找中國進口3.5萬公斤生絲,日本每年也要從中國進口28萬公斤生絲,京都街頭有大量的中國絲棉織品和瓷器。 

中國產品在全世界打得其他國家毫無還手之力,衝垮了許多國家的工業,1594年,秘魯總督寫信給馬德里政府,說“中國來的商品比歐洲來的品質優良,價格也要低廉一些,利馬的居民都身着最精美和昂貴的絲綢衣服,利馬人叫這種衣服叫中國波布拉娜(China Poblana)。”(博拉:《早期殖民地貿易》第122頁) 

1637年,崇禎十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就開着商船到達中國,本來想賣出點洋貨,結果一件貨都賣不出去,產品毫無競爭力,最後只能花8萬西班牙銀元買了一船中國貨回歐洲銷售。 

中國製造在古代時就如此屌派,400年後,中國人又回到這種全世界賣產品的碾壓狀態。 

明朝確立了白銀為主要貨幣後,更加劇了後面整個國家的走向,並影響到了國內國外的華人,我在這裡先說兩個細節。 

一是明朝中後期,江南地區的蘇州、松江、嘉興、南京、湖州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絲綢業中心蘇州有50萬人口,英國的文獻里誇蘇州是“全世界最大、最富裕的城市之一”,因為賣絲綢更賺錢,江南地區大量摘種棉花和桑樹(《大明王朝1566》里的改稻為桑),江南的糧食都要依賴湖北、安徽、江西等地,後面白銀的流動消失後,絲綢賣不出去,1640年至1642年,穀物上漲幾倍,失去生計、身處江南的湖州30%的人口居然死於饑荒和疾病。(沈氏:《奇荒紀事》) 

另一個是依賴着這條白銀貿易線,大量中國人移居到了東南亞,以馬尼拉為主,明亡前幾年,西班牙過來的商船越來越少,1639年馬尼拉經濟衰敗,西班牙殖民政府要提高稅收,跟當地中國人發生了衝突,從163911月到16403月,裝備精良的西班牙人在菲律賓殺死了2萬中國人,當時明亡近在眼前,天下大亂,這事也不了了之。 

依賴這條貿易線的華人,在經濟良好時,可以過上好日子,經濟一萎縮,就會慘遭屠殺,這也是近代東南亞華人,每隔幾十年就遭到屠殺的規律之一。 

西班牙後來跟全世界開火,沒有錢再去買中國的商品,加上海盜的騷擾,從南美轉馬尼拉到中國的白銀線就此衰敗,日本在戰國統一後也閉關鎖國,不再對外貿易,兩大白銀輸出國幾乎在同時突然不向中國供給白銀。 

而大明早已將白銀當作統一貨幣,卻沒有貨幣控制權,財政危機近在眼前。 

魏忠賢只能硬着頭皮,被迫營業。 

 

當天啟皇帝登基的時候,白銀經濟已經養肥了江南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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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畫像

 來看看整個明代讀書人的大數據,全國各省進士前十名排序如下:浙江進士3697人,江西進士3114人,江蘇進士2977人,福建進士2374人,山東進士1763人,河南進士1729人,河北進士1621人,四川進士1369人,山西進士1194人,安徽進士1169人。 

前四名要麼江南,要麼沿海。而江南又以蘇州為最多,一共出了1025名進士,第二名常州出了636人,杭州、松江、嘉興都是400多人。 

而從永樂到崇禎,閣臣164人里,浙江27人,江蘇22人,江西22人,河北17人,山東13人,湖廣12人,福建11人,河南10人,四川10人,安徽5人,廣東5人,山西5人,廣西2人,陝西2人,雲南1人。 

前三名也基本是江南人了。 

大家看上面的數據,浙江、江蘇是江南基本盤,福建靠海做外貿,這三個省都好理解,為什麼有個奇葩江西明明是內陸省份,怎麼也插在兩份大數據裡面? 

因為江西做瓷器,瓷器是換白銀的三大重要商品之一。 

而浙江、江蘇、福建代表的是絲綢和茶葉另兩大商品,一起換來滾滾白銀。 

白銀養肥了這些省份的土豪,土豪們集中優勢教育資源,花高價請名師培養子孫後代,搞精英教育,這樣他們的後代進入朝廷,又為自己的省份,自己的家族幫腔說話。 

真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你朱家人可以在上面世世代代做皇帝,但發下來的命令執不執行?聽不聽話?得看我們浙江、江蘇、江西三省土豪的臉面。 

你可以換掉某一個人,也可以砍死某一個人,但你再次選拔上來的人才,還是我們的人,因為我們考試牛逼,你沒得選。 

你總不能把整個文官集團都推平了吧?那非得天下大亂不可,沒人替你幹活了。 

而我們在朝廷里的人,除了平時打卡上班,維護天下秩序,最重要最重要的底線,是絕不讓朝廷征工商稅和關稅。 

這些人在明朝後期越發活躍,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東林黨。 

張居正改革的歷史意義,一直是被拔高的,他只是將原有的農業稅做大了,但也不敢動工商稅,不敢對賺了大量南美、日本白銀的商人們徵稅。 

明朝的死亡本質就是財政問題,支出越來越高,原有那點可憐的稅收維持不了帝國的運轉,遇到外敵(滿清)、天災(小冰河、鼠疫)、內耗(無限發展的宗親、黨爭)、再加上權貴階級兼并土地使農民生存空間減少時,單薄的財政無法調動資源,就會摧枯拉朽引發連鎖反應。

這裡特別說一下,朱元璋為了保護子孫後代不工作有飯吃,給與的照顧太多太多,致始後代越生越多,到1602年時,皇室宗親的開支居然佔到了明代總開支的52.89%!這讓其他百姓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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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明代皇室宗親的支出,佔全國的開支真的是太恐怖了,所以李自成才那麼恨福王。

 就像我反覆講過的,其實這世上,99%的問題歸根結底都是經濟問題,國家層面,就叫財政問題。 

大明朝急需增加收入。 

但這份工作極其得罪人,皇帝不能親自出面干,畢竟皇帝還要命令這些浙江人江蘇人福建人江西人幹活的,低頭不見抬頭見,關係不能搞太僵。 

再說要是沒搞好,激起群憤,事情總得有人背鍋不是。 

魏忠賢就這樣被天啟推到了最前台,他猶豫地回頭看了一眼皇上,咽了口口水,擼起袖子就衝進了文官集團的汪洋大海里。 

 

在魏忠賢動手之前,我們來看一組明朝的財政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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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會典》記載了萬曆年間的財政收入情況,我們以萬曆六年舉例,當年國家財政總收入2652.7萬兩,其中農稅2080.2萬兩,工商稅223.8萬兩,雜色收入348.7萬兩。 

農稅佔全國總收入的78.4%。 

注意,此時農稅交的大部分還是實物,白銀只收了877.6萬兩,其它為米2073.3萬石、麥587.6萬石、草1414.2萬束、絲綿317.4萬兩、白麻11.8萬斤、棉花24.4萬斤、茶葉21.4萬斤、鐵44.8萬斤、木炭2259萬斤、木柴2519萬斤等。 

明朝也不是不收工商稅,是收得很少,稅種有:鹽課,一年收13.3萬兩;茶課,一年收2.6萬兩;冶課,一年收16.5萬兩;船鈔商稅,一年收45.7萬兩;其它收入18.9萬兩。 

就這麼點,沒了。 

到了替天啟接盤的崇禎年間,農業稅佔到了明朝財政收入的81%,工商稅占12%,想想還有那麼多不用交稅的士紳們的田地,可見農民們被盤剝得更厲害了。 

不能開源那就節流啊,崇禎只好想辦法裁員,撤掉了驛站經費,驛站系統崩潰,從事業單位失業的李自成,轉身去做了反賊。 

工商稅如此之低,關稅乾脆沒有,使國家財富大量流入到了江南、江西、福建豪族的腰包,比如那個茶課,茶葉是中國對外出口最重要的三大商品之一,政府一年他娘的才收2.6萬兩,是宋朝的百分之一。 

那魏忠賢上台之後,有沒有盡忠辦事,將工商稅收上來呢? 

為此,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支持魏忠賢和反對魏忠賢的兩路人馬的論據都看了一遍,從我個人看到的信息來看,很遺憾,魏公公辦事能力並不強,沒收上來多少。 

支持魏忠賢能收上工商稅並為大明續命的人,都只是說他收了稅,還搞定了遼寧軍餉,但幾乎都拿不出實際數據(我個人非常重視數據,我相信客觀的數據更能反映真實情況),收了多少?什麼稅種?表述都很含糊,大多是一些情感上的言論,表達了對東林黨的憤怒,好像更多是為了反對東林黨而強推魏忠賢。 

而一些其它不相關的整體數據,可以佐證魏忠賢其實功勞不大。 

從萬曆末到天啟到崇禎,大明系統就崩潰了,一直收不上稅,國家財政數據狂跌,天啟五年,這時候魏忠賢主政,稅收收入是303.7萬兩(好慘),天啟六年,稅收收入是398萬兩,而崇禎元年,全國稅收也是326萬兩白銀,說明有沒有魏忠賢,其實變化不大。 

遼東軍餉方面,魏忠賢主政時,天啟五、六、七三年,分別是298萬兩、104萬兩、146萬兩,不僅沒漲,整體上還下跌了。 

注意,這些軍餉數據並不是給足了的,遼東一直在欠餉,遼寧一年軍餉要327萬兩,魏公公要是真的解決了江南工商稅和關稅的問題,怎麼會讓遼東欠餉? 

我相信陝西人魏忠賢也想改變現狀,他不是江南一系,個人性格狠毒狂妄,值得天啟信賴,在後面的政治鬥爭中,魏忠賢對東林黨汪文言、左光斗、楊漣等人施以酷刑,汪文言被活活打死,左光斗吃不消慘打死於獄中,楊漣被鐵釘穿耳而亡,這些賬魏公公應該是跑不掉的。 

但要是不狠毒,天啟也不敢用他解決收稅問題,政治鬥爭又不是請客吃飯,是要人命的。 

我們可以大膽地下一個結論:魏忠賢其實水平一般,他改變不了歷史的進程,影響也不大,實操過程中嘗試過加工商稅但也沒見到什麼效果。(看到部分資料說是只收到了中底層商人的稅,沒動大商人) 

總之魏忠賢這個人,是被討厭東林黨的人過於拔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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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也不想替東林黨洗白,他們確實做得很過份。 

還是用數據說話。 

崇禎剛上台國家就凋蔽得不行,那326萬兩收入,扣掉前一年虧空實際只有200萬兩,而遼東軍餉就要327萬兩,崇禎後面被逼急了,開始徵收著名的“三餉”。 

三餉就是遼餉、剿餉、練餉的統稱,意思是我們大明打滿清、打李自成、練兵都沒錢了,大家麻煩都出點錢啊。 

其中遼餉大概收了九百萬兩,剿餉大概收了三百三十萬兩,練餉大概收了七百三十萬兩。(此處數據可能有誤) 

搞笑的是,收的又不是富得流油的土豪商人、達官貴人的錢,還是收普通農民的錢,底層民眾本來就窮得沒飯吃了,你還加稅,這誰頂得住? 

不去解決工商稅和關稅兩大問題,反把錢攤到窮人身上,不是找死是什麼? 

而東林黨居然在景況如此惡劣之時玩起了騷操作,蘇州和松江這麼富裕的地區,遼餉只要上交2.9萬和1.2萬白銀,而河南高達21萬白銀,陝西達9萬兩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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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的地方多征餉,富的地方反而少征餉,這是逼反了底層百姓,所以民末時期,李自成、張獻忠等人主要在陝西河南這一帶活動,就沒見江南地區有人造反的。 

崇禎最終搞不定這些根深蒂固的豪族,李自成進逼北京前,他求各路大臣捐款,結果他岳父周奎捐了一萬三千兩,首輔魏藻得捐了五百兩,總共只湊了二十萬兩救急,李自成進城後,打得周奎哭爹喊娘,收了他全副身家幾十車財產,光白銀就繳到五十三萬兩。 

滿人入關後,順治對外號稱“天下田賦,悉照萬曆年間則例徵收”,其實他那點田賦連雲南省一個省的兵餉都不夠,滿清就繼續學明朝征三餉,不過跟明末不一樣的是,重點攤派到了江南地區,凡是不願意交稅的江南富豪,要麼重罰要麼直接抄家,再不聽話的直接砍死,毫不客氣,江南的稅收一下占重到了全國稅收的三分之二,幾任皇帝連殺幾遍,江南土豪的財富,慢慢流入到了北京滿人家。 

 

哈佛大學曾經在公共課上點評張居正改革,認為白銀貨幣化,是導致明朝滅亡的原因,因為普通百姓賣東西可能會收到銅錢,但交稅是用白銀,後期白銀漲價,銅錢換不到白銀,老百姓交不起稅,就只有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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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這個觀點。 

後期隨着海盜的崛起、西班牙的衰落、日本的閉關鎖國,流入大明的白銀確實越來越少,但據《劍橋中國史明代史》里各個學者的論據,白銀完全中斷差不多剛好是崇禎最後幾年的事,而且江南、江西暴富,這期間,從萬曆到天啟,都是有機會從民間到海關收到商人階層的銀子,沒必要依賴向農民要錢。 

我認為是大明的生產關係,跟不上生產力的發展。 

天災人禍,只是加速了這一進程。 

在大明建立初期,朱元璋創建了一套他理想中的社會規範,他不準商人穿綢緞衣裳,對農民只收實物稅,對貪污的官員剝皮實草,這些在大明後期已經完全行不通了。 

當人渣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西班牙人為了改善生活,用美洲白銀大量購買大明的商品時,朱元璋創建的社會系統就一定崩潰。 

魏忠賢作為天啟派出來的惡犬,想從新的國際貿易里收到財富增量,只不過是舊結構的垂死掙扎,富裕的東林黨此時已經牢牢控制了國家的根基,從白銀入手,狠抓教育控制文官系統,最終一統天下,朱家人政令難出紫禁城,國家的財富最終都流入了東南資本的手裡。 

鬥不過東林黨背後資本的官家,只能在財政危機時向其他省份的普通底層悲慘農民伸手要錢,將農民們逼上了絕路,才最終要了大明王朝的性命。 

我一直覺得,魏忠賢和特朗普的歷史使命十分相似。 

到這篇文章發稿時,美國國債已經超過了27萬億美元,是其GDP1.3倍。而美國的鐵鏽帶工人,就好像明末時陝西、河南的農民,都是全球化的受害者。 

當明末天啟捧出魏忠賢出陣面對全球化危機時,美國的民眾用選票捧出了特朗普迎戰全球化給他們造成的危機。 

兩個政治素人幾乎都是上場後一頓王八拳亂打,又凶又狠又狂妄,都對事情的根本格局產生不了任何重大效果。 

兩個人其實水平都一般,都不過是舊制度的垂死掙扎。 

但不同的是,特朗普的生存環境相對要好很多,現在的美國還掌握着全球的鑄幣權,不像大明鑄幣權在別人手裡,所以美國能撐得住現在的基本盤,特朗普的下場也不會像魏忠賢這麼悲慘。 

而中國,只是花了幾百年,重新適應了全球化。 

就像幾百年前,中國製造橫掃歐洲和美洲時一樣,只要我們在製造業上繼續像幾百年前那麼屌派,不管是全球化,還是宇宙化,都不是什麼根本上的問題。 

中國,不過是回到了在世界經濟史上,應該有的地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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