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哀嘆(全文)

王安石21歲那年,考上了進士。

可能你今天看到進士這兩個沒什麼感覺,我幫你換算一下,你就懂了。

北宋全國人口1.21.3億,科舉是主要提拔人才的手段,大宋共開科舉118次,錄取20000人,也就是平均每次170人左右,前期是一年或兩年開一次科舉,英宗後改為三年一次,而2015年全國計劃招博士73000人,那麼,王安石這個進士,換現在按比例來算,差不多比現在考博士難50倍。(我還沒算人家是兩年一考)

而且他只有21歲。

所以王安石在北宋一登場時,就已經是一個很牛逼的人物了。

但是很不幸,仁宗時候人才濟濟,密度之緊,寬度之大,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高峰期,歷史書上總是免不了寫幾筆的比如歐陽修(超級大牛,文壇領袖),柳永(夜店之王),蘇軾(超超級開掛大牛),晏殊(女文青殺手),黃庭堅(隨便寫個字幾萬塊),秦觀(偶像派,婉約派詞宗,流行歌曲詞人),曾鞏(平正沖和),韓琦(牛人,文武雙修),蘇洵(蘇軾他爸),蘇轍(蘇軾他弟),米芾(狂草之王,你們不要想歪)等等等等,仁宗時期人才之盛,中國歷史上大概只有李白杜甫領銜的唐明皇可一戰了。

所以看起來一登場就很牛逼的21歲的王安石先生,你先一邊呆著涼快去。

何況,他還長得有點丑……

蘇洵認識王安石時,說他「囚首喪面而談詩書」,這句話翻譯成白話是這個意思:長這丑還跑來談論詩書,我呸!

王安石先生不要氣餒,來,先把眼淚擦乾,雖然前面人才很多,阻力很大,還倍受歧視,但丑不是你的錯,過幾年你會有機會的,先多讀幾本書吧。

王安石就開始拚命讀書了。

這傢伙就是個讀書狂,讀完了就開始琢磨事,琢磨完了就繼續讀,書房一屋子書,後來發家了,一臉暴發戶嘴臉請別人到自己書房,指著一屋子書對別人自信十分地說:

「隨便挑一本,你念上半句,我就能背出下半句。」

每次一想到他這種囂張的模樣,我就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

那時候他在揚州市長韓琦(沒錯,就是上面那個文武雙全的韓琦)下面做小弟,每天通霄讀書,蓬頭垢面就跑去上班,韓琦以為他天天領著高薪混夜店,好心叮囑他:

「小夥子不要沉迷酒色,有空多讀書。」

王安石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啊。

以致於過了很多年,王安石在日記里評論韓琦,只說他「無其他長處,唯面目較好耳。」意思是,韓琦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長得帥而已!嗯,人家和范仲淹齊名聲鎮邊塞的韓宰相,在他心裡只不過「長得有點帥」而已。

在地方做了混了10幾年公務員,王安石的機會終於來了。

仁宗嘉祐五年,王安石39歲,終於來到了京師。到國務院財務統計部上班。(三司度支判官)

歐陽修和文彥博都接見了他,雙方進行了深入親切的交談,並一致認為:小夥子雖然長得丑,才華還是相當了得的。

有歐陽修這種文壇大佬推薦,整個京師的人都熟悉了王安石,都認為天下又多一個大才子,但蘇洵和張方平不這樣認為——從這時開始,中國歷史開始了對王安石兩種完全不同的看法,王安石就像一個迷一樣的男人,引得無數中國史學家叼起煙斗開始偵斷——蘇洵和張方平的觀點是:此人矯揉造作,不近人情,認為他陰險醜陋,並且富有才幹,是國家一大害。

嗯,說到這裡,我們就非常有必要說說王安石的日常,才能明白為什麼大家認為他矯揉造作,不近人情的。

講兩個故事。

有一次王安石和盆友們聚餐,聚完回來,大家對王太說:「你老公很愛吃鹿肉啊。」王太一驚:「沒啊,從來沒見他愛這口?」大家說:「他一個人不說話,默默地把一盤鹿肉全吃完了,怎麼不好這口?」王太想了一會,說:「那盤鹿肉是不是放在他最前面?」大家說:「是滴。」王太說:「那就對了,他是不是還不說話啊?」大家講:「是啊。」王太說:「那我明白了,他想事情的時候,才不管前面放的是什麼,有什麼就吃什麼,你就是放盆人肉,他都吃完了。」

還有一次王安石和朋友們去一個和尚廟的澡堂洗澡(別問我為什麼去和尚廟我也不知道),大家看到王安石老是穿得邋裡邋遢的,衣服上的油一層層的(宋代官員薪水極高,他不是窮),就想幫他換件衣服,王安石下堂子洗澡,朋友們偷偷換掉他的舊衣服,換上新衣服,王安石洗完澡出來穿上新衣服就走,完全渾然不覺。

這幾件事我們可以看出來,王安石是一個思維超乎尋常的痴人,他在思考問題時,經常渾然忘我,完全投入到解構,剖析,潛意識的世界裡去了,對於真實世界的俗事,他會完全毫不理會。

但詭異的是,王安石居然不是安靜害羞的經典款純宅男,他還是個辯才,他如果決定跟你辯論到底的時候,會滔滔不絕地跟你一直辯下去。

總之,和常人相比,這人腦子有點問題,一根筋,軸。

但是,蘇洵和王方平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這人不是腦子有問題,而是喜歡裝逼。

不論是真裝逼還是假裝逼,王安石的人生出牌方式已經定型,無法打其他套路,直到有一天,他這招套路打到了仁宗皇帝面前。

那天大家開PARTY,仁宗皇帝一看人來得太多,個個準備扶牆進扶牆出的樣子,仁宗皇帝老謀深算,就不請客了,玩釣魚,釣到什麼吃什麼,王安石自然是一條都沒釣到,吃飯的時候,別人分了一點魚給他吃,放在他面前,但王安石奇性發作,又陷入沉思當中,他沒有吃魚,而是把最前面的一盤魚餌吃光了。

當時百官就轟動了。

雖然不知道魚餌是什麼材料製成,但可以肯定的是,魚餌肯定不好吃,相當不好吃。

以致於人人都嘖嘖嘖嘖嘖地驚嘆,說這人竟然吃完了一盤魚餌。

回去以後,別人問仁宗皇帝對王安石的看法,仁宗皇帝靜靜地說:

「嘩眾取寵的偽君子。」

完了,徹底完了。

仁宗皇帝是宋朝最傑出的皇帝,聰慧,睿智,心胸寬廣,宅心仁厚。在他治理中國的時候,中國正是全世界最富強的中心——中國人很喜歡認為自己一直是世界最強到清末,確切地說,明清就不怎麼樣了,漢那時西方有個羅馬,有羅馬在,是怎麼也不能說最強,頂天了並列第一吧,元不能說是中原王朝,人家根本沒興趣跟你算一塊,只有唐宋可以說是最強,而仁宋統治時,正是宋的最頂峰。

這麼一個強大的領導留下這麼一個壞印象,王安石這輩子是翻不了身了。

王安石同學相當不甘心,哪裡跌倒就哪裡爬起來,事後雄心勃勃寫了一篇萬言書,並@了仁宗皇帝,力陳自己對官制,軍事,教育,財政的改革辦法。

仁宗皇帝默默地看完,然後扔垃圾桶了。

王安石差點哭瞎了眼,老子這等才氣,不就是長得丑嗎?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再忍忍吧,王同學,醜男也總有春天的。

終於忍到了,不過三年,54歲的仁宗皇帝掛了。

順便說一下,仁宗皇帝去世的時候,舉國悲痛,京師罷市,乞丐小兒都痛哭連巷,數日不絕,北邊大遼的人都陪著哭,遼國皇帝耶律洪基見了宋使都痛哭,還不是裝的玩政治遊戲,是真心痛哭:「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

再順便說一下,當時北方這些個游牧民族,遼比金文明,金比蒙古文明,以後如果講靖康之變,可以給大家講下這些北方野人的故事。

仁宗之後是英宗,英宗命短,人也老實,什麼活也沒幹,讓韓琦當了幾年宰相(對!就是那個沒什麼優點只是長得有點帥的韓琦)拚命幹活,自己當了五年皇帝,35歲又掛了。

輪到神宗出場了!

介紹神宗之前,我們得先介紹一下韓維。

韓維祖上牛逼,可蔭封為官,但他一直閉門不仕,後來歐陽修推薦(貴圈好亂),做了涇州通判(糧食水利局局長),英宗當皇帝時,他是太子的精神導師。

太子就是後來的宋神宗。

從宋神宗趙頊16歲開始,韓維就陪伴在他左右,青春期,萌萌噠,求知好學,愛裝逼愛犯渾,就是在這個年齡開始,趙頊經常問韓維如何治理國家,為今後做皇帝做準備,每次韓維都能循循善誘,給出正確而充滿智慧的回答,太子十分祟拜韓維,但韓維每次都說:這不是我的見解,這其實是王安石的觀點。

一個神一樣的偶像,就這樣在宋神宗年輕的大腦里種了下去。

王安石好厲害,王安石好屌,王安石好了不起!各種驚怪莫名的思想開始衝擊宋神宗的精神世界,小傢伙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好好用好這個人才。

宋神宗即位的時候,20歲,血氣方剛,恨不得一口氣收回燕雲十六州,滅掉遼國,一統天下。

但朝廷都要麼只會談詩論道的長鬍子老頭,辦起事來磨磨嘰嘰,要麼就個個玩流行歌曲(宋詞)包養流行歌手(青樓),沒一個能幹的!

對了,王安石在那裡?快給我翻出來。

王安石這時候,正在江寧做知府(南京市長),他正在各個市實驗他的新法(效果還不錯),玩得不亦樂乎,聽到小皇帝召見,糊裡糊塗地進了翰林院(中央黨校)。

回到京師後,王安石見到了韓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王安石聽韓維說完之後,一直沒有說話,默默地走回家。

但據說家人見到他,等他把雙手從袖子里拿出來以後,掌心裡全是汗水,後背濕透。

機會終於來了!我王安石終於可以一展抱負了!

是的!醜男終於等到了春天!

王安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的信徒洗腦。

21歲的宋神宗終於見到了47歲的王安石,他比偶像還要激動,等待著偶像開始傳道。

王安石滔滔不絕地跟宋神宗陳述了自己理想中的政治框架,規划出一個富國強兵的美好世界,他把宋神宗比喻成唐太宗(戴高帽),把自己描述成一個艱忍不屈向朝廷惡勢力做鬥爭的五好中老年人(那時候算),現在他們要聯起手來,摧毀舊世界,奔向新天堂。

最後他說:

「天地不可畏,祖宗不可畏,人言不可畏。」

他還說:

「哪怕有再大的困難,再多人阻止,我們也一定要讓大宋富強,抗爭到底。」

小皇帝漲紅著臉表示贊同:「一定要抗爭到底,一定要施行新法!誰阻攔我們!我們就摧毀他!」

大宋,即將迎來劇變!

熙寧六年,1069年,47歲的王安石升參知政事(副總理),出於富國強兵的夢想(這是真的),開始變法。

大宋迅速陷入分裂,第一個分裂的是官場。

王安石的變法迅速遭到了部分大臣的強烈狙擊,王安石馬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跑去小粉絲宋神宗面前:

「我們這都是為了國家啊,你看這麼多人不知好歹,為了眼前的利益不肯變法。」

小粉絲宋神宗立刻被偶像憂國憂民的情懷打動了,他再次握緊了雙拳:

「誰阻止我們?說,站出來!」

很快,反對王安石的大臣被放外或流放了一批。

馬上又起來一批。

再流放。

再起來一批。

再再流放。

滿朝文武咬牙切齒跟王安石對抗,王安石咬牙切齒一個個削,往死里削。

為什麼變法會招制這麼多人的反對,為什麼王安石這麼執意要變法,我會在後面慢慢跟大家分析,這裡先講雙方陣容,支持王安石變法的,當時叫新黨,反對王安石變法的,當時叫舊黨,我列了張表,方便大家閱讀後面的內容。雙方陣容如下:

新黨:

宋神宗(王安石粉絲團團長,大宋最高權力中心)

王安石(知識淵博的偏執狂,醜男,有主角光環)

呂惠卿(王安石重要助手,不要臉的小人,大貪官)

曾布(王安石重要助手,力挫韓琦)

章惇(王安石重要助手,奸臣,幾乎治死蘇軾)

(王安石兒子,撈了不少油水)

鄧綰(兩面三刀的牆頭草)

呂嘉問(王安石安排,統治全國的商業之王,你可以把他想像成馬雲或者王健林X10)

舊黨:

司馬光(舊黨領袖,史學家,擅嘲諷技能)

韓琦(王安石老上司,除了長得帥沒什麼其他優點)

曾公亮(心靈脆弱的老實人)

富弼(三朝重臣,活了80歲的老妖怪,那可是一千年前啊)

蘇軾(大宋第一文豪,幾乎所有人都在內心深處忌妒他)

張方平(重臣,打心眼裡看不起王安石)

歐陽修(看走眼悔青腸子的文壇領袖,老油條,朝廷上幾乎每一個人都跟他有關係)

韓維(沒錯!你沒看錯!是一手把宋神宗培養成王安石粉絲的韓維!最後他也反了)

鄭俠(安上門保衛科科長,改變歷史的小人物,非常非常重要)

現在兩邊陣容這麼一露臉,受過普通教育的中國人一定覺得舊黨這些人的名字特別眼熟,親切,一看就是好人,而新黨這撥人,似乎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而且你可能還聽說蔡京這種人就是新黨後面的台柱子,看過《水滸傳》的就更來火了……

但那時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忠是奸,像蘇軾這種人,肯定天天摸著鬍子自責:「今天上朝某某某又隨地吐痰我沒有去阻止,我一定是個奸臣啊。」而呂惠卿這種人,肯定天天摸著鬍子自戀:「媽的今天推青苗法推得好,又趕走一幫泥腿子,老子只是順便又佔了幾百畝地,老子一定是個忠臣。」

我們不能用今天跨過一千年漫漫長河的眼光去分析當時的景況,當時誰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角色,什麼定位,大家只是憑感覺憑良知憑利益在做事情而已。

但是,為什麼這麼多我們的知名老熟人會反對王安石變法?

我們來看看,王安石到底做了什麼,才讓整個朝廷的一半重臣都要跟他拼了。

我們都知道,王安石變法是個統稱,具體的是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裁兵法等等,我知道你們看到這些名字就頭疼,我以前要背這些名稱時,也是恨不得掐死歷史老師的,沒關係,不用記,我們分析事物就行了,我們先來講青苗法。

這是王安石變法中,最重要的一個法。

也是最大的一個悲劇。

王安石以前做縣長市長時,嘗試過青苗法,效果還不錯,有案例在,跟小皇帝吹牛時講得有聲有色,小皇帝滿臉花痴狀瞬間就信服了。

但這個法在一個市執行,跟在一個國家執行,完全是兩回事。

打個比方,你要把新加坡治理得井井有條,不是很難,但你要把整個中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就非常非常難。因為地方小,人少,好辦事,容易操控到各個細節,但地方一大,人一多,場面就很難控制了。

能夠控制這種大場面的人,在北宋時期,肯定不是王安石。

但王安石卻不這樣認為。

他至少要試一試,證明自己是HOLD住的。

先從青苗法開始吧。

青苗法簡單一點說,就是老百姓哪年收成不好,政府幫把手,借錢給他,第二年老百姓就連本帶利還給政府。

聽起來很簡單,而且蠻好一個想法,在一些縣市執行時,效果不錯。

一用到全國馬上就變味了。

首先,這個貸款利息是20%!現在中國大多銀行的貸款利率是5%,這已經接近黑社會放貸了,各級政府在下面再動點手腳,放貸還不是按一年一放,是按一年兩次收成,一年兩放,結果到第二年,很多農民的還貸利息變成了40%!這還不算,你要貸錢,還要打通政府各級官員,一路塞錢,否則就磨你一年,錢還沒拿到就先交利息,不服?再拖你半載先。結果導致借一年貸,農民伯伯們第二年要還150%,比如我今年找政府借了10000元,第二年就要還15000元。

那我不借總行了吧?

不行!

王安石先生大手一揮,不行!

各級政府都有貸款任務,必須完成貸款!完不成的就降職,完得成的就升職!KPI制度在這掛著,你們各級地方政府自己掂量掂量。(像不像大躍進)

插一句,宋朝官員薪水之高,大概是全人類歷史上最高的了,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包拯,最高做過副總理,我計算過他當時的月薪(注意只是月薪),按2015年購買力算,是人民幣100萬每月!當時一個市的市長月薪20萬,一個縣的縣長月薪12.5萬,所當官特別有動力往上爬。

王總理既然設了這樣的KPI,那大家就兩眼一抹黑,為了更高的薪水,沖吧!

但實事上,大多數農民是不願貸款的,誰吃飽了撐著跑去貸50%利息的款啊,政府也不太願意貸給農民,怕他們還不起,大多數地方政府想貸給富人,但富人不需要,怎麼辦?上頭是要求必須貸款出去的!那出個保人制度唄,甲家要貸款,就要乙家來做保,然後甲家還不起貸款時,乙家就一起處罰,被沒收田地。一起被趕出去做流民。

農村瞬間就崩潰了。

因為這個強迫的高利貸青苗法,幾年時間,大宋出現了幾百萬的流民,他們被政府沒收的土地,被新黨高層改一改賬本,最後變成了某些人的私人財產,比如呂惠卿,原本家裡只有幾十畝地,做了新黨要職,突然有了幾萬畝地。

曾布跟王一看,不行,我們也是要員,不能少拿。賬本拿來,讓我改一改。

章惇一看,得,你們也伸手了,我就不落後了。

王安石變法期間,新黨高層暴富,除了王安石。

王安石不愛財,他一發了工資(每月一百萬人民幣),就把錢分給親友讓他們花,他常年穿著舊衣服,不坐轎,從來不買LV,也不愛美色,夫人給他買了房小妾,他看都不看就送回去了。

王安石整個人生只想證明一件事:我是對的!我的政策是對的!我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想完成,讓大宋富強!

你們誰都阻止不了我,無論是誰!

來吧,朝廷守舊的官僚們!毫無效率的政府部門們!你們不願執行新法,我就用KPI壓死你們!你們陰奉陽違,我就提拔聽話的下屬治死你們!大宋在我手裡必將走向富強!

我是對的!我一定是對的!

一個偏執狂就這樣誕生了。

青苗法執行期間,已經退休在家掛職賦閑的老幹部韓琦坐不住了,他在鄉下呆著,眼看著老百姓都沒了田地欠一身債賣兒賣女,韓琦的正義感涌了上來,趕緊給皇帝小兒發了一封長篇郵件,論述青苗法的破法性。

在這之前,已經有好幾波勇敢的大臣上書過皇帝,不過都已經被王安石削死幾波了。

但韓琦不同。

韓琦是前總理,資深黨鞭,能文能武,寫得一手好文章,看得神宗小皇帝頻頻點頭,愛卿寫得好啊。王安石這邊一看形勢不對,大傢伙兒左右張望,你推我,我推你,眼看沒幾個人做聲,青苗法也保不住了。

就在司馬光準備慶祝的時候,曾布突然站了出來。

曾布在朝堂之上對韓琦的文章進行了逐字逐句的批駁,他是天生干律師這行的料,口若懸河,智急謀深,將舊黨這些擅寫文字,但口才笨拙的大臣駁得啞口無言,小皇帝又開始忍不住頻頻點頭,愛卿說得好啊。

司馬光都急了:皇帝大人,咱們別爭了,派人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沒有調查權,就沒有發言權啊。

小皇帝又頻頻點頭,有道理,來人啊,派幾個得力的死太監出宮,看看民間情況。

去了兩個死太監,在外面逛了一圈,這兩死太監深知王總理削人的本領,不敢說實情,講了一堆老百姓熱烈擁護中央紅頭文件的粉飾之詞。神宗皇帝兩手一攤,對司馬光們講:你們看,群眾還是很擁護的嘛。你們誰再鬧,就去海南島挖沙子去(蘇軾真挖過)。

舊黨們就再也不敢鬧了。

青苗法就這樣糊裡糊塗執行了下去。

做為農民銀行的青苗法基本失敗了,那其他新法呢?

很糟糕,相當糟糕。

現在我們來聊聊均輸法。

均輸法是王安石那根軸腦子想出來的一個非常奇葩的法案。王安石是讀書人,從沒做過生意,他覺得天下商人都是奸商,哄抬物價,賺取暴利,投機倒把(現在都是褒義詞),這些人怎麼能賺這麼多錢?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

然後王安石出手了,他把呂嘉問安排成全國商業的統治者,從此以後,每個城市的批發市場你們老百姓不用做了,政府做!零售你們也不要做了,政府做!剔頭的做包子你們還是可以做的,但別以為你們是雞毛蒜皮我就會放過你們,交重稅來!

這次崩潰的是城市的經濟系統,和中低層次的市民。又有一波交不起稅的正常百姓淪為了流民(其實就是到處要飯)。

政府去管批發市場這種變態的事情都發生了,為了與老百姓搶這種蠅頭小利,神宗皇帝雖然坐在深宮裡,都能感覺到老百姓的口水噴到了自己臉上。

同時,呂嘉問暴富(咱就不用說原因了)。

在創造一個個大富豪與幾百萬流民的同時,王安石還不忘推行保甲法。

保甲法主要就是練民兵和連坐,這是商鞅當年玩過的老把戲,這招在秦時還有用(秦就是斯巴達這種國家),但宋就完全沒用了,把老百姓十家組一保,五保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每家每戶出男丁來當民兵,其實這些民兵練了其實也沒點卵用,戰鬥力太差,根本沒機會上前線殺敵(政府自己也從不用),抓賭掃黃都用不上,小後生們天天教閱(訓練),受盡長官欺辱,又不能回家干農活,就開始自殘,或者逃亡,為了躲避保甲法,年青人甚至砍斷自己手腳,河北一帶老百姓不堪教閱騷擾,民兵當著當著牙一咬就起義了!

連坐就厲害了,這招也是王安石向自己的人生偶像商鞅學來的,一人犯法,全保同罪,全社會人人自危,完全沒一點法制意識,商鞅最後就是死在這條自己制訂的法律上。

其他那些新法,最後差不多也落得同樣的效果。

王安石的這些新法,推行了八年,朝廷上上下下,也爭吵了八年。

宋神宗終於感到疲倦了。

從老子當皇帝那天開始,你們就天天吵,吵到現在還不停,老子才29歲啊,就已經被你們吵得神經衰弱了!你們到頭何時是個頭!

內心千瘡百孔的宋神宗終於開始對自己的偶像產生了厭倦,並且走向了懷疑。

最後,兩個人站了出來,扳倒了王安石。

有意思的是,這兩個人都不是舊黨。

第一個人是呂嘉問,王安石一手提拔的親密戰友,新法執行的先進代表,王安石最信任的人之一。

王安石有個巨大的弱點,他不擅長識人。

呂嘉問對宰相這個位置,已經思慕很久了。

為了暗中扳倒王安石,呂嘉問把他與王安石之間的信件,遞給了宋神宗。私人信件說話,自然不會那麼客氣,提及自己的小粉絲,估計王安石在信件里還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宋神宗年輕的內心遭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他久久也不能相信,自己天神一樣的偶像居然這樣對自己—-就好像《笑傲江湖》里的岳靈姍,被林平之刺死時的心情一樣。

其實這是呂嘉問第二次叛自己的上司,第一次是呂公弼(呂嘉問曾祖父)上書皇帝陳述新法弊端,呂嘉問居然提前把奏章偷給了王安石(真是孫子啊),王安石至此開始重用呂嘉問,連曾祖父都出賣的人王安石也敢用,說明他確實不會識人。

第二個是個小人物,但註定名垂青史。

皇宮某保衛科科長鄭俠先生,請上台吧。

鄭俠是個卑微的小官,他原本可以上班下班,打卡領薪,老婆孩子熱炕頭,偶爾攔截一下上訪群眾,小日子過得也還算湊和。

但鄭俠看到了市街上衣不蔽體的流民,見到了田野間濁淚縱橫的老農,也看到了被官府追趕的小販,眼前發生的一切讓鄭俠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覺得自己文化水平低,寫作水平估計也不過關,就畫了一幅《流民圖》,在畫中,他記錄了全家餓得面黃肌瘦沿街要飯的農民,有因為欠債被官府帶上腳鐐上山砍柴的小販,還有為了躲避當民兵當街自殘的年青人,鄭俠把新法執行後混亂的社會狀況都畫到了圖裡,等待著遞交給宋神宗。

他先是找到了宮裡的太監,但是別人不敢冒著砍頭的危險遞文件,死太監們還嘲笑了鄭俠的無知:你這麼小的官,也居向皇帝遞報告?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吧。

只是肯努力,辦法總比困難多,接著鄭俠找到了向皇宮遞郵件的驛站,這次人家終於肯了,驛站的人問他:要是皇帝看了《流民圖》發怒,把你殺了怎麼辦?

鄭俠說:從我畫這幅圖開始,就已經沒打算能活多久了。

驛站的人靜靜地看著這個無比卑微的保衛科長,突然跪下來,向他磕了三個頭。

我代天下,以謝先生。

文件終於遞到了宋神宗手裡。

宋神宗震驚了!深深地震驚了!

國家居然亂成了這個樣子,你們居然一直瞞著我!

你們TM的原來都在給老子洗腦!你們TM的原來都當老子是白痴!

宋神宗衝到後宮,找到了太后和弟弟歧王,將畫卷呈給兩人看,宋神宗怒氣沖沖說話的方式使他和祖母以及弟弟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端茶水的太監都不敢進門。

最後,太后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都是王安石惹出來的,你自己決定吧。

宋神宗不再說話了。

他的心歷路程和後來的明神宗萬曆皇帝很像,他們很年輕時都有一個精神偶像(萬曆是張居正),他們天真而善良,倔強而幼稚,當他們發現自己的偶像完全是另一回事時,心碎得都跟餃子餡似的。

好了,你們都別鬧了,到此為止吧。

第二天早上,王安石罷相,新法幾乎盡廢。

雖然王安石次年又當了一年宰相,雖然殘忍的王,尖嘴利牙的曾布,死不要臉的呂嘉問還在鬥來鬥去,新黨與舊黨的吵鬧也沿續到北宋滅亡,但整體上來說,王安石的舞台已經失去,變法基本失敗。

後面的事情,我們就不再詳談。

1076年,王安石32歲的兒子病逝,1086年,65歲的王安石在江寧(南京)病逝。

故事基本結束,現在,我們坐直身體,整理思路,先來點評一下王安石這個人。

大多數看來,王安石是一個好人。

從傳統道德觀來看,王安石是一個標準的中國好人,他不貪財,不好色,不坐轎,粗茶淡飯,勤奮好學,刻守底線,蘇軾遇難時,他當時已失勢,毫不猶豫為蘇軾說話,雖然攻擊政敵,但從不置對手於死地,司馬光都覺得,王安石的人品無懈可擊,他會為了心中的理想不顧一切,他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

但在我看來,王安石不是好人。

我對好人的定義,跟普通人的不太一樣,在我這裡,好人不僅僅應該是道德優秀,也應該人格優秀。

其實,大多數中國人都不是人品有問題,而是人格有問題。

王安石的人格,有著巨大的問題。

他是知道新法有錯誤的,也知道新法對百姓傷害很大,但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自己一定是對的。

我是對的!哪怕傷害再多人,我也覺得我是對的!我一定要證明自己!我就是對的!

世界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站在正義這一邊,屠殺猶太人的希特勒覺得自己是正義的,清洗蘇聯的斯大林覺得自己是正義的,滅絕人性的波爾布特也覺得自己是正義的。

他們都打著正義與理想的旗幟,然後對別人說,你看,我是對的!

其實分清楚是不是正義很簡單,就看你有沒有傷害到別人。

王安石傷害到了大宋,深深地傷害到了整個國家。 

他是知道的。

但他絕不會承認,並且一定要干到底。

所以我在前面介紹他的時候,說他一根筋,死腦子,軸。中國歷史上真正做出政績的都是奸詐的權臣,個個都不單純,越單純的人越容易搞壞國家,譬如王安石和海瑞。

我甚至能在他們固執的本性後面,聞到自卑的氣味。

我們就簡單來總結王安石這個人吧。

他是一個人格敗壞的好人。

最後的最後,我們來分析一下王安石變法這件事。

我們在閱讀歷史的時候,要帶著更加宏觀的思路去分析歷史,不要僅僅去看歷史上某一件事情,這樣會有更加有趣的發現,現在,我們帶上鹿帽,叼上煙斗,拿起放大鏡,一起來分析歷史吧。

事實上,我認為,中國人的每一次變法,都是失敗的,包括商鞅變法。變法能不能成功,是看這個法可不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是不是真的改變了國家的格局,否則不叫變法,只能算特定時段的一種政策。商鞅的變法並沒有改變中國的大格局,後來壓根人沒人想用他的法來治理國家,所以他也不能算成功。

但王安石變法和商鞅變法很像,他們都是國家極權主義(我發明的詞)。就是國家壟斷一切,老百姓你們就乖乖聽話就行了,什麼都聽我的,吃飯也好,走路也好,結婚生孩子也好,喝下午茶也好,什麼都要歸國家管。

我覺得能想到這種管理模式的人,都是喜歡把人民當白痴來看的。

但往往這種人,自己就是白痴。

市場越具有流動性,市場越有活力,越有競爭,發展越快,哪一塊要管,哪一塊就是死水一潭,比如朝鮮。這一點我們現在都懂的。所以那些喜歡操閑心的政客,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好嗎?

關於變法這件事,還有一點,就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

我覺得,世界上任何國家,任何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只為了一樣東西,就是利益和資源,再簡單一點說,就是錢。王安石變法,主要就是為了錢—宋仁宗執政時,政府支出是收入的三分之一,朝廷年年盈利,到宋神宗執政第一年,支出與收入剛好持平,所以王安石變法第一件緊急大事,就是錢!

為了錢不是貶義,我覺得為了錢是褒義,追逐金錢與美女總會使人朝氣蓬勃。

一個國家追逐金錢,有三種方式存在。

第一種是搶錢。

比如歐洲中世紀十字軍那幫屌絲,就是去搶當時阿拉伯的高富帥,比如西班牙人駕著破船到全世界到處去搶黃金白銀,比如蒙古人全世界到處殺人放火,就是搶錢。但事實上,所有靠掠奪起家的國家都不長久,無法進化到下一個階段,而且很難說是文明國家。

第二種是存錢。

中國在宋時,國庫最頂峰時入白銀一億兩,明朝時一般是一千五百萬兩(明粉們很失望吧),清朝末年也能達到六千萬兩(但人口多)。印度人也一樣,喜歡存金子,國庫里最高藏金六千兩百萬塊,日本朝廷現代化之前,存金一千零三十萬塊,土耳其帝國藏金一千六百萬塊。這些錢最後都爛在國庫里了,只具備保險的作用,並沒有直接投入到經濟生活當中,使整個社會的流動性與財富增加。就好比一個富有的鐵公雞,拚命存錢但捨不得消費。

第三種是生錢。

這是人類經濟生活非常重要的階段,生錢是說整個國家有良好的金融造血機制,錢會越來越多(注意這一句),而不是固定的一個值。比如說,在清朝,一個人有兩三萬兩白銀就算是很有錢了,換算成今天的價值,大概也就是200萬人民幣左右,這在中國一二線城市,大量家庭的財富是超過這個數的。

為什麼人類會越來越有錢了呢?

因為整個國家的社會機制越來越完擅,股票,基金,地產(就是你家房子),債券,保險等等等等越來越容易激活社會財富。

而要完成這一個龐大的現代經濟體系,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上。

這個基礎,叫做信用。

而在中國,最沒有信用的人,就是皇帝。

因為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找誰借錢都可以賴債,說不定還砍了你腦袋(比如朱元璋這個土鱉),皇帝是第一個破壞信用制度的人,所以削弱皇權,才能建立信用制度。

歐洲的近代史,就是一個削王權,建立國家信用制的過程。無論法國人也好,英國人也好,都忙著劈死皇帝或者趕跑皇帝,然後大家坐在一起開議會,說我們要建立信用,大家好賺錢。

是的,賺錢沒什麼可恥的。就算說得冠冕堂皇的民主,說白了也不過就是為了限制政府收稅的權力而已。

王安石變法這件事,是不可能為國家生錢的。

司馬光和王安石代表了政府的兩個政策,一個覺得應該節流,一個覺得應該開源,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但是在社會整體財富沒辦法激活之前,所謂的開源,王安石跟商鞅是一個意思,就是搶錢!奪取民間財富,壓制民間生存空間(商鞅能成功是因為秦國變態),跟老百姓過不去,讓政府權力極端化,所以我把王安石這一套,叫國家極限主義。

王安石註定是不能成功的,整個社會還沒有進化到需要削皇權的階段,國家的金融架構是固定的,不是激活的,你所謂的變法,只是搶錢而已。

王安石先生,你面前的格局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雖然我現在隔著一千年在筆記本面前敲字有點欺負你的意思,但為了向讀者解釋清楚,我還是要講一點道理的,你前面的路是不可能成功的,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

那你還變法嗎?

一定要變法!

為什麼?

我是對的!我一定是對的!

好吧,去完成你的理想吧,祝你好運,王安石先生。

                              2015.10.31

                              盧克.於東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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