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潜龙在渊

壹  秦岭 

陕西宝鸡千阳县老李出生在一个手艺人家庭,父亲靠给寺庙画彩绘为生,原也薄有些家财,但爱上了抽大烟,家里银财全赔进去了,穷得家徒四壁,老李十七八岁连鞋子都没穿过,时常饿肚子。 

老李勉强念完小学,十几岁时在山上放羊,见到一支部队经过,老李问他们当兵能吃饱饭吗?他们说能,老李就参了军,才知道是军阀吴佩孚的部队,军队里多是文盲,他念过些书,因此升得很快,后来做到了军长级别,军阀的队伍跟土匪没什么分别,他官做大以后,强行抢了一个漂亮女子做老婆,这媳妇出身财主大户,从上海到江苏,走到哪都是“吃自己家的饭店,住自己家的旅店”,凭白无故教军人抢了,四海为家,生了两儿两女,最后困在陕西回不去,后半生恨得牙痒痒,每次在饭桌上,都要叫老李土匪。 

老李后来参加过抗日战争、淮海战争,因为自己的部队干不过解放军,就带着两大水缸银元跑回了陕西千阳老家,置了几百亩地,打算过土地主的富裕日子。 

我听到这段故事时,是202111月中旬,正乘坐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手动雪佛兰赛欧穿越秦岭,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秦岭山脉,山上布满灌木,树都长得不高,开车的师傅就是老李的孙子小李,1980年生,微胖,满嘴黄牙,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摇下车窗,跟我讲他爷爷的故事。 

听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他说:“后面是不是发生了土改?” 

小李一拍大腿,说是啊,我家几百亩地就这么没了,我他妈也从地主家的傻儿子,变成了滴滴司机。 

我们俩个帅气的80后,就一齐在小小的车厢里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飘出窗外,在秦岭的山野间回荡不绝。 

小李继续说:他们家从此家道没落,他也只念完初中,16岁去西安打工,1997年开始从洗碗开始干,每个月就600块钱,后来开始学炒菜,有了门手艺,2002年他去批发市场卖盒饭,一个月纯利一万块,22岁时他就能买摩托罗拉V998,很是风光,赚了两年钱,但2004年因为他在西安的店拆迁,加上非典,赔了十几万,当年结婚,彩礼也只花了一万块。 

他又去饭店当厨师打工,一路打到2012年,重新存了七八万,在西安高陵区开了家小饭店,自己做厨师,雇了五六个服务员,这家店让他人生重新复苏,2013年在西安赚了一套房子,只花了40多万,2016年为了小孩读书,又在宝鸡市区花了28万,买了套74平的房子。 

他这家小饭店全靠长庆油田的人捧场才活得下来,2019年长庆油田反腐,饭店生意瞬间衰败,他便转让了店,尝试回宝鸡美食城卖快餐,可惜生意不好,便去给别人打工,但宝鸡经济一般,一个月只有4000-4500元的收入,索性跑来开滴滴。 

便拉到了我这单穿越秦岭的生意,也让我记下了他们全家的历史。 

我这次行程是从宝鸡到汉中,原是准备转回西安坐动车去汉中的,但有人建议说最好穿越一次秦岭,“仔细体验中国南北分界线是什么滋味”,我才选择打了个出租车。 

我以前看地图时,秦岭只是图上淡淡一笔,以为是个高耸的山脉把双臂这么一张,就拦住北方南下的寒流,到实地一看,秦岭原来不是又高又瘦,它东西约500公里,南北约150公里,实际上是又粗又长。 

陕西:潜龙在渊 秦岭示意图,图片来自地道风物

华山、终南山都只是秦岭的一小部分,跟西藏那些动不动五千米的高山不能比,秦岭山脉主脊海拔2000-2800米,最高太白山3767米,很高,但高得并不变态。 

秦岭的特点是粗长,如同一层层屏风,像沼泽一样一点点拖住了北方的寒流,寒流爬过一座高山,歇会,再爬一座高山,再歇会,连爬几十座,受不了了,崩溃了,怎么没完没了还,直接累死在原地,去不成南方了。 

寒流不是被秦岭拦住的,是被秦岭活生生累死的。

陕西:潜龙在渊

寒流被秦岭拖死示意图

没有秦岭,四川人就别想过安逸日子,也没有富饶的四川盆地,四川无法收获那么丰富的物产,到冬天也得挨冻。 

于是秦岭,就成了中国南北的分界线。 

从宝鸡到汉中这一段高速刚刚通车,由于是穿山过岭,中间到处是隧道,最长的隧道有18公里,与湖南到广东交界处的景况十分接近,两眼一黑,嗖一下进了隧道,再一黑,嗖一下又进了隧道。 

这段高速跑完一共2.5小时,没有隧道前,得一圈圈绕着山跑,开车需要12小时左右,如果在古代依赖步行,军队走完寒流都可以累死的秦岭,将疲惫不堪。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军队在汉中吃得饱睡得好,以逸待劳,就能轻易将刚刚完成地狱行军的来犯之敌击退,所以汉中在古时候,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四川割据势力向外拓展的重要据点。 

出于对四川割据的压制,文化风俗上基本跟四川一致的汉中,历朝历代,都被活生生划到了陕西。 

车到了汉中后,沿途一线的风景民居都开始南方化了,看到的都是白墙斜瓦、沃野平村,空气也比过秦岭前湿润得多,一条宽阔的汉江从城区穿插而过,市区两侧到处栽种着金黄的银杏树,马路边走路的人步履都慢腾腾的,汉中小城看起来温润祥和。 

这跟我前些天一路看到的陕西其他地方的景象,已全然不同。 

但在正式开始介绍陕西前,我不愿从汉中讲起。 

要正式介绍陕西,必须得从陕北开始聊。 

贰  榆林 

这次陕西调研,我是从北往南一路过来的,最先到达的城市,是陕西最北边的榆林。 

当飞机快要降落到榆林机场时,我从舷窗外向地面一看,微微吃了一惊,我看到的是冬季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坡上面分布着层层梯田,五天前的初雪尚未融尽,大地灰白相映,见不着一抹绿色,也见不着河流,天地间显得一片萧瑟荒凉,当我举起相机准备拍照时,具有自动识别功能的镜头,竟把下面这一片黄色识别成了沙滩。

陕西:潜龙在渊

我在飞机上拍到的榆林野外

我当时不由得心中感叹,心想环境这么残酷的地方,普通人活下来一定很艰难吧。 

我没有猜错,在调研中我咨询了好些人,在过去,陕北人民过得十分十分艰难。 

尤其是榆林人民。 

在南泥湾参观时,一位老同志向我介绍历史,当年红军初到延安时,在这种自然环境下,陕北小麦的亩产只有60斤左右,因为平时习惯了亩产千斤的数据,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了两次。 

另一位白发苍苍年近八旬的老人家,跟我讲起他1980年代初,第一次去榆林公干,从西安出发,走了一天一夜,下车后全是羊肠小道,连条像样的路都没走,他寄宿在一户老乡家,对方蒸了馍馍招待他,他在窑洞前吃馍馍时,围过来十几个小孩,都没穿鞋,有的连裤子都没有,就呆呆地看着他吃馍馍,他心里头难过,将手里头的馍馍,一个个分给了小孩。

虽然事隔四十多年,听到这段往事,犹使人觉得心里头酸楚。 

一位1992年出生的榆林小伙跟我说,他爸当年娶他妈,就是去买了一条裤子做为新婚礼物,其他一样东西都没置办,他爸1996年前没见过啤酒,第一次喝,就觉得这是加了点味道的白水。 

这小伙子还说,以前榆林环境比现在恶劣得多,他小时候在市区,刮风沙的时候,能看得到远处的沙丘在移动。 

陕北人民历史上的苦难,是建立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的,上篇说河南人民是“易生存、难发展”,而陕北人民所处环境根本是地狱难度,连易生存都很难做到。 

2021年奔赴榆林考察的我,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富裕。 

河南人民的生活向好,是从2010年开始的,榆林人民的富裕生活,则是从2002年开始的。 

榆林富裕的主要原因,是煤炭资源。 

陕西榆林、内蒙古鄂尔多斯、山西朔州三处地方,构成了中国的煤炭黄金三角,1980年代外国专家曾来考察榆林煤炭,说这里的煤是全世界最易开采、质量最好的煤,榆林煤具有特低灰、特低硫、中高发热量的特点,是这位专家跑遍世界,见过的最好的煤。 

陕西:潜龙在渊

图片出处未知

一位榆林老人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煤炭裸露在地表,也没多少人开采。 

因为2002年之前,煤炭的价格仅有14元一吨。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2001年,当年中国加入了WTO,东部沿海工业跟磕了药一样疯狂发展,对电力和钢材的需求猛增,而要发展电力和钢材,就需要煤。 

2002年开始,煤炭价格从14元涨到40元一吨,2003年涨到60元一吨,此后一路狂飙,2021年最高峰时涨到2000多元一吨,部分榆林人大量开采煤矿,从中赚到大钱。 

连房价都接近西安,涨到了1.5-2万每平。 

我在榆林见到了一位煤炭贩子,他生于1974年,初中辍学去西安做小工,一天挣6.5元,原本可能要在工地上打一辈子灰,没想到煤价暴涨,他及时回到榆林做起了煤贩子,将挖出来的煤倒一手卖给别人,现在他一天能发煤5-6列火车,每列55节,一列3500吨,煤矿的出矿成本是300元每吨上下,给到他每吨只加一点点微利,靠着发货量大,他现在每天的纯利都能达到20万元。 

20万每天纯利,还只是一个二手煤贩子! 

那真正的煤矿主有多挣钱呢? 

一位对当地极熟悉的榆林老人帮我算了算这笔账,现在在榆林开小型私人煤矿,最低要求是120万吨的年产量,当然这是理论数字,实际上只能开采70-80万吨,每吨煤的纯利润大概在500元上下,差不多一个小型私人煤矿,一年的纯利在4亿元上下。 

我听到这数据,都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我自己有公司,知道经营好一家企业有多艰难,一年4亿纯利是什么概念?中国上市公司平均纯利是3000万一年,4亿纯利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说4亿是毛利还是纯利,老人家你没说错吧? 

老人家肯定的点了点头,说他常年跟煤老板打交道,对榆林煤老板太了解了。 

我细细想想,感觉逻辑是成立的,一个二手贩子一天都有20万纯利,算下来一个月就是600万,一个煤老板有这种利润不是正常的吗? 

那榆林现在到底有多少亿万富翁呢? 

一位退休的榆林老干部帮我估算了一下,本地超过10亿身家的,大概100人以上,超过1亿身家的,大概有300人上下,但这些人都是闷声发大财,平时都不作声。 

这些人大都是40多岁,赶上好时候发的家,一般都是小学、初中学历,没念过什么书,到西安买房子时,不是一套一套的买,是“一柱一柱的买”,又土又豪,跟西安那些名校毕业、辛苦混进体制内拿死工资的人形成巨大差距,容易招人恨,所以现在都特别低调了。 

在西安,因为不断有富裕后的陕北人闯入他们的生活,人们调侃陕北过来的人叫贵族,陕北话,叫贵族话。 

这是有文化有工业的西安人,一时接纳不了粗犷的陕北土豪的内心反弹现象。 

过去榆林煤矿开采一片混乱,到处是偷采偷挖,产生了大量环境和安全问题,不过经过治理,现在的私人煤矿还能占50%,但产量只占20%了,大煤矿已经全部国有化了。 

2002年时煤矿可以私有化,问题发生的早,尾大不掉,所以还给私人小煤矿留了点空间,”老人家说,“榆林其它资源,像石油、天然气、盐等矿产,国家吸取了教训,治理得早,现在只有千分之几在私人手里。” 

据我在榆林看到的,整座城市依赖矿产的人极多,当地农村人不用出远门,在当地就能打工挣钱,普通的工作全中国差不多,做出租车司机一个月挣5-6千,好一些的厨师7-8千,饭店服务员3-4千,事业单位也只有四千多一月。 

但跟煤相关的公司,普通员工也能拿到7千,神华集团的普通员工则能拿到一万每月,班组长能拿到1.3-1.5万每月,到矿里临时下井的农民工,一般是一万起步,混不进煤炭体系的人,都在从事为煤炭行业服务的司机、餐饮工作,收入也都还不错。 

榆林人说,在当地抢着干活的都是四川人和河南人,工地上最苦工资相对又高一些的钢筋工、架线工,都是四川河南人在做,本地人惜命,不碰这些工种。 

再说下我一贯的观点,人如果有上升通道,能多赚点钱,能实现自我价值,都会拼了命的工作,四川人标签化的安逸,是因为四川盆地能给与本地人的经济天花板太低,使民众趋向于选择低消耗模式,就是躺平,只要天花板抬一点,四川人照样拼命干活。 

人依附于经济链,是经济链决定人的思维和习惯,不要标签化某个省的人,而要找到背后的经济规律。 

2002年开启的工业突进拯救了贫穷的榆林,将榆林人民从贫困的深渊打捞了上来,这只是工业化的上游,而工业化的下游,还拯救了福建与广东的土著、拯救了湖南、四川、江西的富余农村劳动力。 

工业化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如果没有工业化对能源的需求,一家普通的榆林人,今天将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我在榆林横山县随机冲进了一个村,拦住了一位路过的老人,递过一支烟,细细询问当地农民的生活情况。 

陕西:潜龙在渊

被我拦下来聊天的当地老农

这位老人家三个小孩都已各自成家,主要靠煤炭相关上下游产业生活,他们夫妻种着20亩玉米地,还养着十几头羊,几只鹅,他们连自己房子都没有,夫妻二人住在一个别人舍弃的小院里,原主人还留下一套陕北常见的雕花平房,他们自己搭了个集装箱式的屋子居住,种玉米就是为了养牲畜和有口饭吃,一年到头指望着那些羊赚钱,刨去所有成本,两夫妻一年只有一万多的利润。 

老人家操着浓厚的陕北口音,我站在寒风里,半天才问清楚他们家的经济情况。 

因为常年辛苦劳作,老人家的皮肤已经皲裂,他的脸像陕北高原的黄土一样布满沟壑。 

他的三个孩子过得还可以,但也谈不上幸福,各自在想尽办法稳定自己在城市里的身份。 

就在老人家的住处旁边,我还看到了下图这种修得崭新漂亮,还没有完工的小院。 

陕西:潜龙在渊

老人家说,这是因为挖煤引起地质下沉,煤炭公司赔给当地人的房子,每户成本50万元,我在几家小院里逛了逛,发现每家都有两辆小车,这种人家日子应当过得不错。 

漂亮的新修小院,也跟老人家的窝棚,在黄土地上形成巨大的反差。 

可见在榆林这块土地上,依附于矿产的人都过得很好,但没有矿产加持的普通人,依旧过得不好。 

在榆林,一边是年纯利4亿的小煤矿主,一边是年收入一万多元的农户。 

通过对河南的调研,以及榆林巨大的贫富对比,使我更清楚地认识到,什么叫“中国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 

在榆林除了矿产资源,除了榆阳、神木、府谷的煤,定边、靖边的石油,定边的盐,米脂的天然气,还有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得不提。 

就是榆林的治沙工程。 

榆林的年轻人跟我说,他们以前走在榆林的街道上,沙子被风卷起来,打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但我去榆林市区时,只是天空微带昏暗,已经见不到风沙。 

中国的治沙事业,就是从榆林走出来的。 

榆林位于毛乌素沙地南端,是全中国土地荒漠化最严重的地区,流沙曾逼得榆林城三次南迁。 

1949年建国时,榆林55%的面积被黄沙覆盖,全市林木保存面积仅60万亩,现在通过封山禁牧加治理,已经有林木2360多万亩,境内860万亩流沙得到固定或半固定,毛乌素沙漠从陕西地图中直接消失了。 

70多年来,榆林人以每年1.62%的荒漠逆转率夺回林地,出现了一大批为了治沙奋斗一生的人,惠中权、李守林、石光银、牛玉琴、漆建忠、朱序弼、杜秀芳、张应龙、李增泉等一批英雄人物为了治理好沙漠,一辈子奋斗在这里。 

这些人扛着铁锹,带着干粮,背着树种走进沙漠,种下的树常常一夜之间被风沙掩埋,只能用双手把树苗又重新挖出来,不断摸索治沙经验,屡败屡战,才有了榆林今天的绿化。 

一位在西安定居的榆林人告诉我,为了绿化事业,他们小时候常有飞机喷洒药物,好多榆林人因此患上鼻炎,一到冬天就得到西安居住才能安生。 

可能跟我冬季去陕北有关系,我从飞机上,以及从市区一直驱车到别的县,一路上见到的绿色并不多,倒是离开市区好几十公里,还能见到各种新建的石化公司,孤零零伫立在一片荒原上,又科技又荒凉,这种情形在全国少见。 

2020年,342万人口的榆林,创造了4089亿GDP,人均GDP11.9万,这个数据并不能真实反应榆林的富裕,榆林有大把靠资源致富但悄悄站在角落里不吭声的土豪。 

这个数据也并不能真实反应榆林的贫穷,榆林其实有北六县和南六县的区分,北六县分别是资源丰富的榆阳区、神木、府谷、定边、靖边、横山县,南六县分别是绥德、米脂、佳县、吴堡、清涧、子洲县,北六县2020GDP3500亿,南六县加起来才500亿,绥德、米脂、吴堡三县甚至到2019年才脱贫。 

榆林全市约有2720亿吨侏罗纪精煤储量(当地人说再挖100年没问题)、石油储量6亿吨、岩盐储量6兆吨,另有高岭土、铝土矿、石灰岩、石英砂等大量资源,但这些矿产,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北六县。 

也造成了榆林一半富裕,一半贫穷的奇特景象。 

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还是地理因素,并不是人为刻意的结果。 

其实,延安的基本盘,也是这样。 

叁  延安 

延安是一座拥有225万人口,GDP1600亿的小城。 

从榆林到延安,看起来并不太远的距离,动车却走了2小时15分钟。 

延安本地人说,我这已经是来得顺利,如果遇上雨天,为了安全起见,动车不敢在黄土高原上快速行驶,从榆林到延安有时要八小时。 

黄土高原的特殊地形,真是影响到大家生活的方方面面。 

延安市区建了好大一座新城,整片新城的建筑区,都是建在原来的山头上,使延安看起来像小型的重庆一般——之所以只建在山头上,也是因为黄土高原特殊的土质,浮土侵蚀,地面降沉不够,加上新填的区域难以夯实,只有建在山上才踏实。 

延安老城是一座“Y”字型河谷城市,夹在群山中间,市区最宽的地方不到一公里,最窄的地方只有200米,马路窄到能划成单行线的就尽量划成单行线,50万人挤在36平方公里的城区,显得十分拥挤。 

我去到延安老城时,整座城市已经翻新过,街道十分干净,河道边布满垂柳,天空湛蓝,不是想像中黄土漫天的样子,市政府旁的窑洞已没有人居住,已经改造成了旅游景点,居民全部迁到了新城,连市政府也拆掉了,建成一座纪念馆,我去到馆里查阅旧时照片,才发现延安的变化,真正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陕西:潜龙在渊这是民国时的延安

陕西:潜龙在渊

 这是今天的延安旧城

陕西:潜龙在渊

 这是今天的延安新城

延安旧城极大的限制了城市的发展,政府为此投资千亿,在旁边削山填沟平出一座新城来,这座新城原规划了北、东、西三片新区,面积80平方公里,北区38平方公里建成后,发现基本够用,后面东西区建设也就暂停了。 

这次造一座延安新城,施工高峰期时,有4000台挖掘机、装载机、载重车一起施工,削平了33座大山,土方量达到了三峡工程的两倍,建成了延安城著名的大剧院、学习书院、服务中心、1.3万套保障房、安置房、商业街以及三甲医院、学校。 

那延安为什么一定要造一座新城出来呢? 

这就必须要谈到支撑延安经济的两大产业了。 

作为革命圣地,国家领导一直希望能早点将延安建设起来,很多人不知道,延安当年是想建设成工业城市的,大力扶持自己的纺织、机械、制鞋、制衣、丝绸、化工等工厂,1949年就有228家私营企业,1959年有金属切削机床63台,简易机床12台等,1979年有金属切削机床670台,不过延安地理位置实在太偏了,原材料和成品运进运出成本太高,等进入市场经济年代,延安的工业竞争不过别的地方,很快就衰败了。 

今天的延安,主要靠旅游业和延长石油两个扛把子。 

中国的第一口油井,是19079月在延长县城西门外打出来的,日产油1.5吨,县政府在这建了炼油房,后来就发展成了延长石油。 

共产党在延安的十三年,延长石油是当地重要的经济支柱,毛泽东在煤油灯下写出来的《论持久战》等作品,所产煤油就来自延长石油。 

因为延长石油特殊的历史地位,被特批为全国唯一的地方石油企业,延长石油现已发展成为世界500强企业,陕西百强企业第一名,连续15年产油超过一千万吨,2020年产天然气50亿方,2021年到11月已产气61.8亿立方。 

“延长石油养活了小半个延安,过去普通正式员工能拿一万多,没有编制的能拿五六千。” 

当地人告诉我,延长石油上下游产业链,为当地人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延安普通人都以能进延长石油为荣。 

不过他们也补充说: 

“但现在延长石油的待遇没有过去好了,延长石油也在走下坡路。” 

正是因为延长石油在走下坡路,延安得未雨绸缪,要大力发展红色旅游业。 

建设一座新城,既是为了改善延安人的生活质量,也是为了搞好红色旅游。 

在疫情前,延安的红色旅游发展得火热,当地餐饮店能营业到凌晨两点,夜市能营业到凌晨四点,延安酒店通常能住满,各个景区一年差不多都有十亿的收入,按延安市文化和旅游局的官方数据,2016年有游客4025万人次,收入228亿元,2017年有游客5059万人次,收入298亿元,2018年有游客6343万人次,收入410亿元,2019年有游客7308万人次,收入495亿元。 

我回头查了下2000年的数据,当时延安才接待游客200万人次,综合收入3.2亿元,可见红色旅游对延安来说潜力巨大,已成为当地重要支柱产业。 

现在建一座新城,也是为了更好地留住游客。 

延安有南泥湾、壶口瀑布、梁家河、影视城、黄帝陵、宝塔山、革命纪念馆、西北局旧址、清凉山等等旅游景点,加上各种红秀,需要将游客留在延安三天以上,以促进延安的消费。 

建新城、新机场、高铁站,都是旅游业的相关配套,能腾出空间修缮旧城景点,转移旧城人口,满足更多的旅游空间。 

在疫情过去后,旅游业,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延安最重要的财源。 

当然了,尽管拥有优秀的教育资源和行政资源,新城到现在为止,还远没有达到转移20万人口的目标,现在也就7-8万人的样子,所以及时踩下了扩建的刹车。 

从我现场亲身经历的来看,延安市区除了物价略有些贵,是一个适合养老过日子的小城,不过周边各县农民的生活质量并不高,延安现在在搞一县一品,分别是洛川的苹果、甘泉的豆腐干、延川的红枣、志丹的羊肉、黄陵、安塞、宝塔、宜川、富县、延长的苹果、黄龙的核桃、子长的粉条、吴起的荞麦香醋。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延安在搞一县一品,是全陕西都在搞一县一品,这些农产品看起来怎么折腾都产值不高,但延安市区的人说,洛川苹果现在能做到1.5万纯利每亩,这有点颠覆我对农产品的认知,于是我决定去一趟洛川,对当苹果产业进行实地调查。 

洛川高铁站建在一个极荒凉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僻的高铁站,它寂静得像一座深山里的道观,除了车站工作人员,只有野猫在那走来走去,你见不到其他人,也见不到任何建筑。 

在详细跟当地几户果农进行沟通后,我发现谣传的数据并不真实。 

洛川这边能种出好苹果,是因为这里特殊的湿陷性黄土土质,位于苹果生长的黄金纬度,高海拔又保证了光照,所以种出来的苹果品质特别好。 

洛川苹果确实以前有过一小段时间的高光时刻,但由于成名后,周边甚至甘肃种苹果的地方迅速跟进,加上成本上升,疫情叠发,导致洛川苹果的利润一路下滑。 

苹果树种下去后三年才能零星挂果,第四年丰产,现在改良的欧洲矮化红富士可以做到第二年零星挂果,第三年丰产,一般二十年左右,果树就会衰老,要种植新的果树。 

在种植过程中,冻灾会使洛川苹果产量下降,冰雹则会使质量下跌,冻灾冰雹又时常发生,种苹果很难达到理想产值。 

种植时疏花、疏果、套袋、摘袋、施肥、割草、除草、松土、摘果、修剪都需要人工,现在按工时计,一般120元每人每天,如果按效率计,套袋摘袋一般是0.1元一个。 

种苹果的最大好处,是不像我在广西调研农产品时听到的,经常被黄化病之类的团灭,要是发生天灾疾病,多少剩点渣渣给你。 

但农业最大的通病,还是两个:不稳定、产值低。 

不稳定表现在十年里头,有七年会出各种妖蛾子,各种天灾人祸、市场波动,使农产品很难达到预期值,搞好了又会马上被人复制,产值低则表现在亩产纯利太低。 

当地一名公务员反复跟我核对了洛川苹果的成本和销售数据,最后确定现在的天花板,只能到5000元每亩的利润。 

根据我的经验,5000元每亩的利润,差不多是中国绝大多数农产品的天花板。 

洛川苹果已经是全国知名的品牌,还是卖不出利润,其他那些豆腐干、红枣、核桃、粉条、荞麦香醋,实在无法给农民带来多高的收益。 

这道法则不仅仅适用于延安洛川的苹果,也适用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宝鸡眉县猕猴桃。 

现在,我们要离开陕北,一起进入关中平原了。 

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我们要从高原,向平原地区降落了。 

肆  宝鸡

在正式介绍宝鸡之前,我们需要给大家介绍一下,整个陕西的基本格局。 

陕西:潜龙在渊
 图片来自地球知识局

上面这两张图,一定要放在一起看,才能读懂陕西,陕西一共分成三大块,分别为陕北、关中、陕南。 

陕北就是前面介绍的榆林和延安两座城市,属于黄土高原区域,以前这两座城市没什么人看得上,远离大城市,所以我们建立革命根据地才跑到陕北去,现在发家了,突然暴富,吓大家一跳。 

关中包括西安、铜川、渭南、咸阳、宝鸡,共八百里平原,是陕西自古以来最重要的区域。

 当我离开陕北,一路向南,乘车进入铜川时,眼前的景色就由一片片土黄变成了淡绿,说明离开高原,进入平原区域。 

陕西:潜龙在渊

潼关位置图,图片来自地图帝

关中平原其实不大,在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面前,八百里秦川简直微不足道,但这块地易守难攻,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和渭河、东有潼关(所以叫关中),一般从东边过来的军队,要进入关中要么渡黄河,要么打潼关,几乎不可能冲得进来,是一块封闭的区域,保证了这块地区的经济稳定。 

而其它平原地区没有潼关这种天险,一天到晚打得热火朝天,互相削对方经济,大家日子反而不好过。 

就好像大家一起玩星际,你有个矿地形特殊,敌军无法骚扰你发展经济,而其他对手的矿都互相暴露,各自朝对方的矿扔核弹布地雷,最后只有你能平平安安发育升级。 

当年秦国就是垦殖关中后,依靠关中提供的粮食向外发起进攻,最终一统天下。 

就跟找对象一样,找个富得流油的,不如找个人格稳定的。 

我们常听到一句话,叫“关中养懒汉”,这句话跟我们今天说四川人安逸一样,其背后有着相同的经济原因,关中平原和四川盆地一样,都是两块封闭的地形,这种地形的特点是粮食生产稳定,但上限较低,在任何一个上限较低的地方,人们难有大的成就,就会主动降低损耗,躺平过日子。 

反例就是深圳,因为上限很高,个个都满脑子都是搞钱,女性35岁了也不结婚,就成天千方百计想着搞钱。 

这就是我反复说的,各地文化是经济塑造的结果,各地文化不是经济发展的原因。 

在这片秦川上,两座城市尤为重要,一座是西安,一座是宝鸡。 

因为西安是重点中的重点,我们放在后面细说,这里先说宝鸡。 

我们先从眉县的猕猴桃开始聊。 眉县猕猴桃产业的经营情况,差不多也是5000元每亩纯利的样子,这个跟延安苹果差不多。 

但眉县猕猴桃成系统的管理,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地方政府为了扶持农业,如何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内,以及如何提升产业技术,增加农产品利润,向全国做出了表率,眉县这些成就意义非凡。 

我相信将来这些宝贵经验,会向全国进行推广,帮助全国各地方提升农业产值。 

当然啦,宝鸡重点要讲的,还是它的工业。  

陕西:潜龙在渊

陇海线

陕西:潜龙在渊

 宝成铁路

当年的宝鸡,有两条重要的交通线,一是往西北方向的陇海线,二是往西南方向的宝成铁路,宝鸡刚好处在这两条铁路线的交汇处,过去中国铁路没发展起来前,宝鸡就是个黄金要道,去中国西南西北都得经过它。 

宝鸡地形也适合发展工业,这里三面环山,夹着中间一处平原,有26种、126处矿产,其中铜8.6万吨,铅锌250万吨,金5.24吨,这种独特的环境,使得抗日战争开始后有大批工业迁到了宝鸡,建成了第一批17家工厂。 

1949年,宝鸡有工厂85家,不过只有7家机器工厂,其余都是手工业,一五时又在宝鸡建了一大批机械、电子厂,到1957年,宝鸡已经有大中型国企26家,共408家企业。 

大三线建设时,为了避苏联锋芒,大批工业西迁,宝鸡获得了高度重视,一车一车的工厂设备拉向了宝鸡,在这里建成了一座工业新城,一共建成了39个项目,27家大中型企业,宝光电工、秦川机床、宝鸡桥梁、宝鸡铲厂都在这段时间建成。 

宝鸡人带着我在街上溜跶时,会告诉我这个地方以前叫XX信箱,连公司名字都没有,都是保密单位,像七十一号信箱,最早是宝鸡有色金属加工厂,后来改为宝鸡钛业股份。 

就是到了今天,我在宝鸡市郊区瞎逛,都能看到大批工厂建成在道路两侧,隐蔽在绿化带跟当地居民房之间,显得杂乱无章,可见这是早期做规划时没有精心布局造成的,这种工厂遍布的情形,跟其他北方城市全然不同。 

宝鸡人民一说起他们的工业历史,素来是十分十分骄傲的。 

2020年底,全宝鸡共有工业企业8000家,钛及钛合金材料、中汽车及零部件两个产业达到500亿级,能源化工、石油钻采、装备制造、烟酒食品(西凤酒)达到百亿级,是西北地区除了省会城市外,行业最齐全的城市,共涵盖3个工业门类、35个行业大类、224个小类。 

陕西宝鸡和广西柳州这两座城市特别像,他们都是因为大三线和地理优势发展成工业城市,现在又因为市场经济和交通变化开始走向衰落,甚至连衰落的轨迹都是一样的。 

中国现在已建成全世界最完善的铁路网,全国纵横交错,西康线、襄渝线、兰渝铁路、西成高铁、阳安线等铁路线的修建,使宝鸡在交通上再也没办法吃独食。 

没有计划经济加持,加上全国交通大变局,工厂会流向交通更便利、人才更集中的其他地区,宝鸡的工厂一部分衰亡,一部分流向了长三角,一部分被西安虹吸。 

宝鸡曾经著名的长岭冰箱、宝花空调、宝鸡啤酒、金丝猴香烟就这样慢慢消失了。 

西北有色金属研究院、陕西重汽、中国航天第四研究院、法士特传动等公司则从宝鸡迁往西安,宝桥搬到了江苏镇江,人才也纷纷向外流出,距离上一次人口普查,宝鸡减少了30-40万人。 

因为仅剩下332万人口,宝鸡甚至被划进了四线城市,过去号称陕西第二大城,2020年,宝鸡GDP2276亿,咸阳2204亿,现在眼看着就要被咸阳超越了。 

说起咸阳,它其实是单独的市,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外省人一直都不自觉地认为咸阳是西安的一个区,后面介绍咸阳,就把它跟西安一起介绍吧。(咸阳人迎风痛哭) 

据一位熟知宝鸡重要企业宝钛股份的老人家说,宝鸡面临着严重的人员老化问题,宝钛2021年干部的平均年龄到了52岁,高层基本55岁以上,为了让团队年轻化,中间曾推出男56岁、女52岁退居二线的规定,结果遭到内部反弹,又改成男58岁,女54岁,干部老龄化逼退了一大批年轻干部,都往大城市去了。 

我自己跟另一家宝鸡企业的人沟通时,他们也承认老化问题严重,他们公司35岁左右的都算是年轻人了,一般以四五十岁为主,几乎见不到90后加入。 

因为人口流失,宝鸡现在的房价仅4-5千一平,高端的只能卖到5-6千一平,宝鸡这座曾经笑傲西北的工业重镇,越来越老,越来越慢。 

宝鸡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几时被咸阳超过的问题,而是几时被渭南超过的问题。

 宝鸡现在要扭转颓势,主要押宝在了关中平原城市群与陕西省唯一副中心城市。 

而要建设副中心城市,要点着落在陕西争取修建宝鸡经汉中到重庆的客货两用快速铁路,改造提速宝中铁路,将宝鸡的交通地位再往上提一提。 

但是20205月,汉中发改委发布了《新建高速铁路兰州至汉中至十堰线方案研究》的消息,这条铁路从兰州出发,一路经榆中、天水、汉中、安康到十堰,共902公里,估算总投资1528亿元,这条铁路将进一步边缘化宝鸡,传说中的“宝天汉”先进制造业基地至今没谱,宝鸡沦为陕西第五,好像已不可避免。 

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来聊宝鸡呢? 

是因为宝鸡和柳州,都是中国大三线时期,计划经济时代的一个缩影,他们的兴起和衰落,都是大时代造就的,在滚滚国运面前,一座城市的兴衰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与宝鸡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汉中,那是一座跟时代没什么毛线关系的城市,也是一座自己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城市,它被秦岭和大巴山夹在中间位置,让我打了2.5小时的士,穿越莽莽秦岭才找到它。 

就在这趟的士上,我听到了开篇小李,以及老李的传奇故事。 

伍  陕南

 汉中、安康、商洛三座城市构成的陕南地区,可以用一句话高度概括。 

汉中是深山里面的一座平原城市,安康是深山里面再里面的一座超小平原城市,商洛是山沟沟里面的山沟沟一座超超小城市。 

具体有多小呢?汉中市所处的平原面积,仅有东西100多公里,南北20多公里的面积,其他都是不适合搞工业生产的山地了。 

安康和商洛我没找到具体数据,但地图上肉眼可见,安康市区平原面积只有汉中的四分之一左右,商洛市区惨到我把地图不断放大,才能看到山沟沟里的一片平地。 

这么狭小的生存空间,还能谈什么经济上限? 

这三座城市2020年的人均GDP分别是4.63万,4.07万,3.1万,一户比一户让人发愁。 

但换一个角度说,这也是三座深藏在大山里,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这三座城市虽然上限低,但下限挺高,因为气候宜人,粮食生产自给自足,远离战乱,平时没什么人惦记,想平平安安过完衣食无忧的一生,完全没问题。 

特别适合想过小日子,不想打破头去竞争的那些人。 

这里的地理环境,在陕西算是十分独特的。 

当我终于走出秦岭,闯入到汉中平原时,那种草绿气润的南方气息扑面而来,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回到了南方。 

陕南这块地,跟关中和陕北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是的,”一个陕北人告诉我,“我们跟陕南就是两个世界,气候、饮食、生活习惯完全不同,我们去陕南也跟看外省一样,所以跟陕南人民其实莫得什么深厚感情。” 

何止是陕北跟陕南莫得什么感情,陕北、关中、陕南这三块地方,历史上一直是割裂的,其割裂程度之深,远超江苏十三太保。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全国割裂最严重的一个省。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陕西地形狭长,三块区域地形地貌差异太大,在交通上造成了极大的隔阂。 

以前只有破路破车,从榆林到西安,乘车要24小时左右,从汉中到西安,乘车要12小时左右,高原和秦岭使陕北和汉中几乎隔断西安,这么远的距离,没办法常来常往,就是亲戚感情也都生疏了,大家能好到哪去? 

陕南在陕西省三块区域里存在感最弱,唯一能被提起的汉中,早就不是古代的必争之地,平时压根儿听不到汉中的任何消息,三个市的工业系统,其实能说的也不太多。 

汉中市官方数据显示,2021年上半年,产值最高的是材料业301亿元,第二是装备制造业253亿元,第三是食药业238亿元。 

上半年生产金属切削机748台、铁矿石120万吨、锌16万吨、热轧窄钢61万吨、粗钢292万吨、卷烟115亿支、钢材281万吨。 

综合数据一对比就发现,汉中其实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产业,准确地说,就只有一个飞机制造、一个制药产业。 

汉中因为地势险要,从1964年搞歼击机基地,1969规划建设了43个厂,近10万人规模的012大型运输机基地,汉航集团后来从此诞生,其子公司陕西飞机工业,是原182厂,现在主要造运八运九以及其他飞机相关产品。 

汉中制药产业能发展得起来,是因为这里常年种植着各类药材170多万亩,是全国中药材的主要产区之一,天麻、猪苓、杜仲等品种优良,才撑起了全市17家医药企业,这当中11家是中药企业,最大的代表是汉江药业。 

除了飞机和中药,汉中还零零散散搞搞康养、旅游、研学,近些年冒出个特别能打的龙岗学校,集中教育资源,2021680名高中毕业生,一本率达到了94%16人考上清华,10人考上北大,号称全陕西第四。 

前三全在西安,西安教育资源有多优越,后面慢慢聊。 

陕南另两座城市,整体情况和汉中差不太多,都有一些小产业但不太成规模,安康搞食品加工、新型材料、装备制造、清洁能源、纺织服装;商洛搞新材料、生物医药、食品加工。 

两家都没有达到500亿产值的行业,超过100亿的都很少,一家比一家穷。 

在中国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中,丹江口水库上游70%的水源途经陕南三市,在地理偏僻、运输成本高昂、土地面积有限、又要保证水源洁净的基本盘下,汉中、安康、商洛三座城市很难有所大作为,接受部分小产业,过着恬淡平静的日子,好好享受生活,是三座城市命中注定的剧本。 

安于天命,其实就是最好的选择。 

陆  西安

 西安是我在陕西调研的最后一站。 

当出租车带着我在西安满城晃荡了几圈后,我第一反应是感到震惊。 

因为2015年我来西安旅游过,依稀记得那个满是南方人从未见过的美食、历史景点、马路边胡乱堆积着一层高的破旧平房、道路有点坑洼、天空略有点灰蒙蒙的西安城。

 我记得我在城墙上逆着风骑单车,在回民街一睁开眼就胡天胡地海吃,还记得那破旧的车站,以及车站门口乱糟糟拉客的人流。 

但这些几乎都没有了,只是天空还略有些灰暗。 

当地人说,那只是因为冬季北方要供暖,大量烧煤的副作用,平时西安也不这样。 

西安简直换了一座城市! 

再精确一点说,西安还没有深圳、上海那么繁荣,但西安的城区规划之好,已经超过了深圳和广州。 

在深圳不论罗湖、福田、宝安、南山,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下面,总是星罗棋布排满了城中村,夹杂着一些谁都不敢拆的祠堂,村子里到处是握手楼,脸贴着脸,背靠着背,这些房子几乎都是1980-1990年代建好的小产权房,占到了全深圳房产的50%,已经变成了一个尾大不掉的问题。 

但是西安没有,西安跟我见过的常州一样,拥有后发优势,除了老城区,几乎是将整座城铲平了重建一次,建筑几乎都是崭新的,大楼之间保持着相当礼貌的距离,每栋楼都有呼吸伸展的空间,大厦之间的平地上,也是绿化区和新式建筑,没有深圳广州那种随处可见、建得乱七八糟的农民房。 

“西安的城市建设,主要得感谢两个人。”一位老西安人伸出两根手指,跟我娓娓道来,“一个是段先念,一个是王永康。”

陕西:潜龙在渊
 左边是段先念,右边是王永康

这位老人家没有忽悠我,我后面在西安见了十几波人,只要一提到城市的变化,他们几乎都会将这两个人的名字重提一遍,重复到最后我都能将这两人的履历背下来了。 

段先念的贡献,主要在打造西安曲江新区,2002年到2008年,建成了一个文化旅游新区,段先念他们接手前,其实老曲江管委会已经挖好了芙蓉湖,也修了半条雁塔南路,搞好了雏形,当时有人圈了芙蓉园不建,坐等涨价,芙蓉湖都荒废了,无数钓友从北围墙上的大豁口进来钓鱼,这些人居然有中科院西安分院院士、陕核专家、长安大学教授等,清理闲杂人员时,时不时能逮到几个院士。 

段先念得到了当地各路领导的支持,开始疯狂搞建设,打造了大雁塔广场、大唐通易坊、大唐不夜城、大唐芙蓉园、曲江南湖遗址公园、曲江海洋世界等旅游区,还搞出了“梦回大唐”演出,成功将游客多留在西安1.5天。 

我们在抖音上看到的西安大唐不夜城这些网红景点,其实就是段先念带头搞起来的。 

2008年到2013年,段先念又领导打造了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汉城湖景区、临潼度假区、宝鸡扶风法门寺等。 

不过要大搞建设,就一定会拆旧迁古,这中间得罪了一大票人,现在网上还能搜到许多批评段先念的文章,遭到猛烈攻击的段先念,2014年调去华侨城集团做总经理,今年应该要退休了。 

两年后,西安迎来了另一个大佬,从浙江调任西安的王永康,接过了段先念大建西安的旗帜。 

201612月王永康任西安市委书记,先去西安城墙转了一圈,捡了27个烟头。 

王永康发起的“捡烟头”、“车让人”、“厕所革命”,更有点像是激起市民的现代城市意识,属于细枝末节,真正发力的,还是“最多跑一次”这样的行政规范和重启西安城市建设。 

2006年到2016年,西安人管这十年叫“失去的十年”,西安错过了一段黄金发展时期,被合肥、长沙、武汉、成都的光芒盖过,两任市委书记落马、秦岭违建问题不断、经济发展缓慢、地铁三号线塌方式腐败、空气污染严重。 

所有人都希望在王永康身上看到新气象。 

2017年两会期间,王永康向总理展示了三大轴线,提出了三大建议,开始重理西安城。 

陕西:潜龙在渊

根据西安市规划局公布的《大西安空间格局规划图》,可见这三大轴线指的是:从西到东以沣河、渭河交汇处为原点的科技创新引领轴;以西安钟楼南北为方向的古都文化传承轴;以曲江新区、领事馆区、欧亚经济论坛会址为核心的国际文化交流轴。 

这当中的核心,又是西安高新区西咸新区咸阳机场这条科技引领创新的轴心。 

三点建议则是:希望国务院支持建设西安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支持西安建设国家级军民融合创新示范区、支持西安建设国家中心城市。 

总理的回复是:关于新型城镇化,设了八个国家中心城市,但确实没注意到西北地区没有放一个,但可以考虑将西安设为国家中心城市,让西安作为西北的龙头扬起来。 

国家中心城市原本是北京、天津、上海、广州、重庆、成都、武汉、郑州八个,后来加了西安,变成了九个。 

拿到这个国家中心城市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非常非常多,比如当地高铁的建设,以前出资比例是国家和地方55,现在是73,当地机场的建设,以前出资比例是国家出15%,现在出20%,还会优先开工相关的高铁线路。 

这只是其中的一条,还有许多这里实在写不下了,大家可以自己另外去查阅。 

2017年开始,从浙江过来的王永康,陆续带来了东部的资本,西安陆续招进来阿里3000亿、华侨城2380亿、万达城600亿的投资,另有比亚迪、中兴、华为等项目,三一重工西安产业园、秦汉新城宝能汽车项目、三星动力电池二期等项目陆续落地。 

有了项目还得有人,西安又放宽了户籍政策,两年内105万人落户,西安成为全国范围内落户门槛最低的城市之一。 

2017年,西安就引进内资2186亿元,利用外资53亿美元,2018年上半年引进内资1500亿(没找到全年的数据),西安GDP也高歌猛进,2016年还仅仅只有6400亿元,那年合肥超越了西安,合肥全市沸腾,2017年西安知耻后勇飙到7400亿,2018年升到8500亿,20199300亿,2020年终于过了万亿,这段时间,西安增速领先全国。 

西安从此被打开了水龙头,2020年引进内资3748亿元,是2017年的1.7倍,西安的发展似乎已走上正轨。 

王永康来到西安后大搞建设,刚好西安房价也跟着上涨,跟段先念一样,王永康也遭到了饱和式攻击,主要批评他在任期间房价问题。 

但其实西安房价上涨起步是从2016年国庆节开始的,那时王永康还没有上任,当年西安房子均价7000元一平,比郑州的1.2万一平,武汉的1.3万一平,成都的8600元一平,重庆的7500元一平,兰州的9000元一平都要低,甚至跟甘肃天水差不多,西安已经到了要涨价的阈值。 

王永康到任后,一波操作,大量人口流入,户籍放宽,投资大增,城市面貌大变,政府也需要卖地挣钱搞基建,房价自然是会涨的。 

西安现在普通楼盘一般是1.5-2万左右每平,作为一座焕然一新的城市,跟东部动不动三万以上的城市相比,价格还不算很过分。 

王永康在西安只任职了两年多,20192月便赴任黑龙江。 

但段先念和王永康对西安的贡献,西安人真是念念不忘,我走到哪,他们就跟着我讲到哪。 

这种现象,我在全国各地游历时,已经见过了好多次。 

合肥人喜爱孙金龙,大同人喜欢耿彦波,昆明人喜欢仇和,西安人喜欢段先念和王永康。 

这样的历史人物,刚好都处在一座城市即将大破大立的阶段,这时必须有人去执行这件事,便能被渴望改变的市民记一辈子。 

事实上这些人去做事情时,必须得到多方面的政治和经济支援,否则没有任何人可以轻易撼动原有的利益集团,没有后援,他们完成转型后也很难全身而退,会被原利益集团纠缠到底。

 是历史召唤英雄,英雄才会出现,但淳朴的民众,还是乐于相信单一的英雄叙事剧本。 

西安是一座特殊的城市,它不会被长沙、合肥、武汉抛离太远的,没有人能容忍它长年不变,因为它在中国本身就拥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现在我得摊开中国地图,来跟大家解释这件事情。

陕西:潜龙在渊

 在上面地图里,中国好大一块地方都被划进了干旱少雨的大西北,新疆、青海、甘肃、宁夏、陕西都属于这一块。 

这些地方人口较少,其中新疆2500万人,青海600万人,甘肃2500万人,宁夏720万人,陕西4000万人,加起来一共1亿300万左右,跟河南省、山东省人口差不多。 

加上地理位置较偏,发展经济当然玩不过东南各省,所以从经济体量和人口体量上来看,其实西北五省,实际上可以看做是一个大省。 

西北五省的省会,其实就是西安。 

因为西北五省关系着祖国边疆安全和能源安全,坐镇西北的西安市,就显得犹为重要。

 所以陕西省,拿到了河南、河北、山西都没有的政治资源。 

比如陕西有三所985大学,八所211,分别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陕西师范大学、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长安大学、西北大学,空军军医大学。 

对比一下,河南只有一所可怜的211郑州大学,山西只有一所可怜的211太原理工大学,河北最过分,只有一所可怜的211河北工业大学,更可怜的是校区居然在天津! 

地处西北的西安市,其教育资源居然在全国排第三,只比北京和上海低,微高于武汉和南京。 

全国十大医院里,西安也有自己一所西京医院镇场子。 

因为特殊的行政待遇,西安的教育医疗资源在全国都属优秀,从而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高质量人才,为全陕西的建设服务。 

同样的道理,西南地区实际上的省会成都市,也是一个隐藏的大BOSS,它们也有两所9855211,明显比云南、贵州、西藏、重庆要高一档。 

前面提到的西安西京医院,其实是一所军医院,全称是空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 

空军有这么好的医院能进全国前十,大家可以推测出来,空军对西安有多么重要。 

是的,低调的西安是中国第一军工城市。 

本来军工第一大省,一直是四川和陕西在争,重庆成为直辖市后,陕西就成为国内第一军工大省,轰5、轰6、运5、运8、运10、运20、飞豹、神舟系列、天宫系列、北斗系列的大部分零部件都是在陕西制造,而其中西安又承担了50%的生产。 

全西安一共有20多万人直接从事军工产业,相关上下游另算,中国航天的三分之一,航空的四分之一的科研单位和生产,都放在西安,西安的国防科技实力只弱于北京。 

外省人都不知道,西安的军工是不计入GDP的。 

我深入了解西安后才发现,西安是一座严重被低估的城市,也是一座过于低调的城市。 

根据我常年在全国到处跑的经验来看,西安的城市建设现在已经超过了长沙,布局规划甚至比深圳还好,它的GDP又因为不计军工被严重低估,西安的实际GDP,可能在长沙到成都之间,大概是1.2-1.7万亿之间。 

我在西安时,就住在曲江新区,说真的,长沙、武汉、合肥都没有这么好的一块宜居区域,西安的教育和医疗还略好些这些市,实在让我有些吃惊。 

西安拥有强大的行政资源驱动,拥有大量的高素质人才,它本来就应该这么好,只是过去保守的力量太过强大,现在终于被震醒过来,它正带着汽车、电子信息、航空航天、医药、装备制备、食品加工、新材料新能源七大支柱,快速追击其他新一线城市。 

柒  潜龙

 我来陕西之前,因为刚走过河南,目睹过河南人民的艰辛,在看过陕西总GDP和人均GDP数据后,我是带着略有些沉重的心情过来的。 

陕西省2020年总GDP2.6万亿,原本排在全国第十四名,2021年上半年,奋起的江西已经超过了陕西,将陕西逼到了第十五名,人均方面还好,因为只有四千万人口,人均GDP达到了6.75万人民币,比安徽、湖南、四川、江西都要高,但比河北、山东、重庆要略低。

陕西:潜龙在渊

考虑到这是一个以国营经济为主体的省份,人均GDP高过湖南,实际情况可能要糟糕一些,我来陕西之前,确实是忧心忡忡,很担心看到跟河南一样的局面。

但我跑了一圈陕西后,发现陕西比河南、河北、山西人民要相对幸福一些,生活质量要高半档到一档。 

河南、河北、山西人民要靠读书出人头地太难了,比起陕西,根本就是地狱难度。 

河南河北还有保耕地红线、为国家种粮食的任务,两省人口太多,人均资源低得可怜,北京又不能像上海和深圳那样往河北转移产业,索取远大于给予,导致河北产生了环京津贫困带。 

而山西,它北部被北京虹吸,南部被西安虹吸,已经被吸得十分虚弱了。 

相对旁边这三个邻省,陕西简直好得不要不要的。 

从进入2002年后,整个陕西省就没有哪个区域日子过得特别苦,跟河南河北山西拉开了差距。 

陕北靠能源和旅游、陕南有安宁温和的地理环境、关中则聚集着西北最强工业,我一路上看到的陕西人民的生活,确实比刚去的河南要好不少。 

何况,未来的陕西,还将对接三条亚欧大陆桥和西部陆海新通道,关中将带着陕南陕北,一起融入一带一路。 

省会西安也将更进一步,在保证西北繁荣稳定的前提下,打造成西部地区的经济中心、对外交往中心、内陆开放高地,以及国家综合交通枢纽。 

当然,陕西也面临着迫切的转型问题。

像深度依赖煤炭资源的榆林,就要面临着碳达峰、碳中和的改革倒逼,由于我国将在2030年二氧化碳排放到达峰值,2060年实现碳中和,榆林的煤炭生意将受到极大影响,榆林开始陆续上马风电与光伏,摆脱对煤炭的依赖。

比如11月14日,就有国能锦界公司140万千瓦大型风电光伏基地项目在榆林开工。

目前中央批复陕西风电光伏三大基地,项目总规模1250万千瓦,总投资约800亿元,位居全国第二。

陕西的未来,注定将会是中国新能源、大军工、大信息的主基地。

陕西放在全国,看起来并不起眼,各方面数据都并不突出。 

但陕西,它犹如一条潜龙,悄悄藏于深渊,你不知道它几时破渊,不知道它几时龙啸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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