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麥郎:中國城市與農村的裂痕

今天是要寫一篇烏克蘭局勢分析,但無意間,看到國內大部分媒體在評論進了精神病院的歌手龐麥郎,論調都是在討論「審丑」這個詞,感覺媒體重點都跑偏了方向,忍不住寫下這篇文章。
 
我們的老讀者都知道,看一件事物要透過現象看本質,而分析事物只要使用經濟鏈分析法就能找到原因,龐麥郎這個人背後所代表的最深的社會本質,並不是什麼審丑,而是中國城市與農村的巨大裂痕。
 
「審丑」這個詞用在此處充滿了傲慢,是掌握了話語權的高學歷和高收入城市人群,用俯視的態度觀賞眾生時多用的辭彙,分析事物要多使用中性詞,不要使用帶有情緒的辭彙,也許你認為自己品味高雅只喝紅酒聽歌劇交響樂看芭蕾,次一點也是聽爵士樂搖滾樂看文藝電影,看不起喜歡小品相聲二人轉的人群,但民間自有民間的快樂,每個人都有選擇娛樂方式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存在什麼優越感。
 
先簡短說一下龐麥郎這個人。
 
龐麥郎原名龐明濤,出生於1984年,今年已經37歲了,在陝西漢中市寧強縣南沙河長大,漢中這塊地我們在《四川憑啥子》這篇文章重點介紹過,被秦嶺和大巴山包圍,以前是軍事重鎮,現在淪為五線城市,十分窮,2020GDP1593億元。
 
龐麥郎讀書成績不好,可能只念完初中,身體瘦弱又幹不了農活,常被人欺負,性格顯得比較孤僻,只跟姑姑家的奶牛是好朋友,村裡的同齡人都看不起他,叫他「拐棒子」,龐麥郎也看不起他們,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是一路貨。
 
24歲時龐麥郎去漢中市區找工作,幹不了體力活,在一家KTV負責切果盤,也打打雜,一天工作12個小時,一個月2000塊錢,這筆錢對他來說,已經是高收入了。
 
也從這一年開始,龐麥郎健康出現了問題,開始要大量服藥。
 
KTV工作時龐麥郎迷上了邁克爾.傑克遜,立志要做「中國最國際化的歌手」,回到宿舍時,別人在打牌抽煙,龐麥郎盤著腿面向牆壁在筆記本上開始寫歌。
 
29歲時龐麥郎已經寫了十幾首歌,才離開漢中坐18個小時的硬座來到北京,他操著一口陝南普通話,音樂基本功也極差不是一般差,是非常差,混得很不如意,晚上通常睡在網吧,最窮時只能睡在公園裡,去華數唱片面試時,「坐下來就聞得到他身上一股味道」。
 
20139月華數唱片公司的選秀,救了他一命,華數看上了他的草根氣質,打算賭一把,花百萬巨資包裝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但龐麥郎唱功實在太差,「每一遍都唱得不一樣,完全沒有調子」,工作人員極痛苦,花了三天時間錄歌,從幾百個小樣拼湊剪輯才弄出最終版本。
 
2014年,龐麥郎終於靠這首歌走紅,這時他已經30歲了。
 
少年時的人生經歷造成了他人格上的缺失,成名後的龐麥郎依然異常的自卑而敏感,為了裝逼,他在電視節目上說自己是95年生的台灣人,把公司工作人員嚇壞了,由於被社會傷害過,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所有人都在騙我,想利用我的名氣搞錢」。
 
2015年初《人物》採訪他時,他捏著拳頭,做出惡狠狠的樣子,用戲劇性的口吻說:「誰都要算計我,他還沒有出手,就被我看透,我就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人物》:《驚惶龐麥郎》)
 
我能想像得出,他操著濃厚的漢中口音,說這句話時聲嘶力竭的樣子。
 
2020年,龐麥郎還毆打了自己父母,終於瘋了,2021年初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
 
他的經濟人說,龐麥郎就像梵高一樣,生病時還在堅持創作……這就有些過了,龐麥郎根本不像梵高,我特意去聽了他幾首代表作,必須承認他的藝術天賦十分有限,不是有限,是十分有限,基本功也差到讓人崩潰,他的歌能紅是因為來源於生活,是對生活的回饋,有一定的可取性,還有很多運氣成分,但誇他像梵高,很尷尬知道嗎?就像我走在大街上聽到別人誇我長得像吳彥祖一樣不自然,聽得我想衝到水龍頭下面洗把臉冷靜一下。
 
但龐麥郎的人生經歷,卻很好地提供了另一個社會樣本,供我們閱讀當今的中國。
 
尤其是經濟狂飆下,不斷撕裂的城鄉差異。
 
像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這一首歌聽起來亂糟糟的,龐先生操著含糊不清的口音跑著調唱得我頭皮發麻,但一看歌詞,卻有一種很接地氣的味道,我仔細讀了幾遍,發現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後面,歌詞講述的其實是一個農村青年對城市美好生活的嚮往,歌里隱約表達了一個農村青年進城後,獲得豐富物質生活體驗的快樂心情,這種心情又夾雜著一絲絲悲傷。
 
像那句歌詞「我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是貧窮的農村小孩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的悲傷感。
 
再翻看他的《摩的大飈客》,這首歌原名叫《打吊針》,講的是跟工友騎摩托比賽,打打鬧鬧不小心受傷,最後去打吊針的場景,歌詞寫得毫無美感,像小學生五年級學生寫的日記,但也充滿了真實味道,沒有對生活進行任何包裝,直接粗糲的毫無技法的陳述了一遍。
 
至少比中國文壇一些矯情得要死,又只會摁回車鍵的詩人,寫出來的東西要有價值一些的。
 
每個人的文藝作品都來自於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龐麥郎的這些歌,都是在講他從農村到城市討生活的片段,白開水一樣的歌詞後面一定有他的心酸過往。
 
龐麥郎是一個長得較丑,沒什麼文化,沒受過良好教育,敏感多疑的同時,也對生活無比熱愛的普通農村青年,始終相信自己會出人頭地,也敢於拋棄一切去追求理想,從這方面來說,他做得足夠優秀,運氣也垂青了他,但他能走多遠,在於他自己對出生屬性的把控能力。
 
出生屬性是我臨時創建的一個詞,一個八零後農村孩子的出生屬性,跟一個八零後城市孩子的出生屬性,有著天地之別。
 
八零後農村娃從小就要干農活,非常辛苦,龐麥郎講他在漢中農村幹活時,「很累,簡直要了我的命。」割不動水稻,也挑不動稻米,農村的表達方式是十分粗野的,干不動力氣活就會被人歧視,龐麥郎因此常遭人欺負。
 
八零後的城裡娃相對要輕鬆得多,我小時候常看作文選,裡面城裡孩子說自己各種不容易,「爸媽湊了一個月工資才給自己買了個變形金剛」,看得我牙都酸了,別說變形金剛,我小時候連橡皮泥都沒有,九歲時唯一擁有的一個玩具小人,還是我偷了鄰居家三歲小朋友的!
 
十一歲到城裡讀書後,我發現城裡小孩明顯多才多藝一些,人也自信滿滿,因為不用干農活受日晒雨淋之苦,皮膚也白皙紅潤許多。
 
城裡的妹子就是白啊。
 
為什麼城裡孩子多才多藝?是因為家裡課外有閑錢供他學舞蹈、鋼琴、書法、繪畫,我們農村孩子哪見過這些啊,我們就會斗蛐蛐、釣青蛙、抓螃蟹,看到陌生人只會獃頭獃腦站在那,話都不會說一句,等著別人主動開口,兩陌生孩子要是都是農村娃,能互相大眼瞪小眼沉默到天黑。
 
能接觸到的信息也完全不一樣,1990年時,城裡孩子已經能玩上魂斗羅的紅白遊戲機,可把七八歲時的我給饞壞了,我去城裡親戚家看他們玩遊戲機時,只能傻站在一旁,摸一下手柄城裡孩子就給我白眼,嫌我弄髒了他們的遊戲機。
 
因為經濟條件上的巨大差異,八零後城裡娃口齒伶俐、能歌善舞、不怯場、大大方方的,我們八零後農村娃身無所長,要登台的時候,我們總不能上去表演釣青蛙吧?就只能往人群後面退,總是怯生生的,走在大街上都怕被人打那種。
 
我從學前班到小學四年級,是在農村讀的書,小學五年級到初三,是在城裡讀的書,城鄉巨大的經濟差別深深衝擊到了我,城裡的孩子會欺負鄉下進城讀書的窮孩子,去年我寫過我讀初中時,班上曾發生校園欺凌,給一些女生取外號嘲笑侮辱她們,從別人的痛苦中找快感,本質上,那就是欺負窮人家的女孩子,找最弱的人下手,家裡稍微有點錢的城裡女孩子,就算長得不好看,他們也絕不敢下手,其實骨子裡就是一群懦夫。
 
那些欺負這些女孩子的男同學,二十多年後,個個都混成了邵陽街頭的二流子,沒有一個有出息,這是報應。
 
社會是殘酷的,在學校就這個樣子,出了學校就更加痛苦。
 
我能理解龐麥郎在凋蔽的農村生活時,經歷過怎樣的心理傷害,進城後,在音樂上有了遠大的抱負,卻又發現早過了練基本功的年齡,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傷害在他去北京後尤其明顯,不管他怎麼努力,他根本創作不出真正的好作品,他一時的走紅有極大的意外性,而且,看現在的情形,他很快會被大眾遺忘。
 
如果他出生在城市家庭,能在城裡從小接受良好的音樂教育,他應該能創造出好得多的流行音樂作品,他就像一個音樂上的殘疾人,步履蹣跚著往前努力走。
 
一個農村孩子打小受到的傷害,無論是肉體上還是心靈上,是城裡小孩終生不能理解的。
 
這就是我說的,出生屬性問題。
 
很可惜,龐麥郎最終沒有戰勝出生屬性,他被出生屬性拖垮了。
 
農村生活給予他的痛苦,摧殘了他的心智,使他敏感多疑,有了被迫害妄想症,以為每一個人都想傷害他,他虛榮自卑,說自己是台灣人,掩飾自己農村出身的事實;因為形象不夠好,他不敢上電視;他拍MV一定要有外國人,這樣才顯得他「國際化」。
 
他以為每一個人都抱著要欺侮他、傷害他而來,他從小活在這樣的環境里,以為長大了這個世界也是這樣。
 
他握不住生命的桅杆,在人生的小溝里翻了船。
 
最後被送進精神病院的龐麥郎,他的人生帶給我們的啟示,不是什麼「審丑」,他是一個八零後農村自卑孩子的樣板,真正毀掉他的是青少年時惡劣的經濟環境,是經濟環境在改造人、影響人,是貧窮傷害了他。
 
當別人沉迷於打牌喝酒時,他並沒有放棄人生,而是很努力地寫歌,就算寫得不好,他至少人生態度要端正得多。
 
不是每一個人出生時都能投胎成王思聰,被父母精心呵護一路順風上名校,大多數農村孩子出生時一窮二白,每跨越一個社會台階,都要小心翼翼付出多幾倍的努力,城裡孩子創業成功率比農村孩子要高得多,倒不是農村孩子笨,是因為風險成本太高,農村孩子失敗一次全家要還債三五年,城裡孩子失敗一次,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找爸媽要點錢,就能再來一次。
 
每一個為了改變命運而努力過的人,至少有值得尊重的地方。
 
這不是審丑審美的問題,這世上每一個階層都有娛樂的權利,你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你愛看《胡桃夾子》,沒有錯,但工地上的工人愛唱《兩隻蝴蝶》、《縴夫的愛》、《我的滑板鞋》,也沒有錯,每個人都有娛樂的權利,找到適合他靈魂放鬆的方式,和靈魂共通的作品,品味有差別,但娛樂沒有高低。
 
許多人喜歡龐麥郎,是因為他講述的是農村孩子進城生活的細節,大家聽到的是自己生活的迴響。
 
中國的城鎮化,從1990年的26.44%,逐漸上升到了2020年的60%,到2025年時,會上升到65%
 
在中國這幾十年城市化進程中,有無數的農村年輕人,會走進大中城市,他們不僅要在這裡找到可以活命的工作機會,也要找到自己靈魂安放的位置。
 
並不是每一個農村年輕人都有機會讀大學,他們在送快遞、在送外賣、在工地搬磚、在車間電焊,能進寫字樓做白領已經很不容易,他們對美好生活也充滿了嚮往,他們也有活得更好的權利!
 
他們將在這裡嘗試戰勝高昂的房價,嘗試和城市融合,他們只希望下一代不要再生活在農村,能不被人歧視,和城裡人一樣過上平等的生活。
 
龐麥郎的一生,是一個農村青年走進大城市施展才華時的失敗品,他沒有戰勝自己的出生屬性,卑微出生的痛苦扭曲了他的心智,折磨著他的靈魂,他控制不住心靈的邪火,走進了精神病院,白白浪費了上天給他的一個大好機會。
 
而更多的八零後九零後的普通年輕人,此時還在努力奮鬥,也許他們此刻正從辦公室格子間抬起頭來,望向窗外,也許正把送餐的電動車停在路邊,支愣著一隻腳望向遠方,他們或許就能看到城市遠方的亮光。
 
那道光,從中國城市與農村的裂痕里透射下來,光線眩目,每一個八零後、九零後的農村孩子被它照耀之時,都能感受到,個人適應城鎮化變遷時清晰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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