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的秘密:上

我認識陳州是在2019年冬天北京三里囤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廳,北京那時候滿城樹葉盡落,空氣蕭瑟,與我長年久居的嶺南四季盡翠的風景頗為不同。那天我走進餐廳的時候,先一眼看到了波王,再就看到他旁邊的陳州。

從上次伊朗小別後,波王也是第一次回中國,他年輕的波斯太太正在北京攻讀中文,他過來看望妻子,看到我發朋友圈在北京有事,他便約我來,說要介紹一個人認識。

我剛進門,波王就向我遙遙招手,我過去坐在他對面,寒暄了兩句,見到他旁邊坐着一個枯瘦的年輕人,約莫剛三十歲,清瘦,短髮,皮膚微黑,五官端正,髮際線和波王有得一拼。

波王指了指這個年輕人說:「他叫陳州,潮汕人,精通阿拉伯語。」又指了指我,「這個就是盧彥祖。」

我們點了些吃食,便放下菜單攀談起來,波王說他在中東華人群里認識的陳州,吃一驚,因為沒有見過比他阿拉伯語更好的人了。陳州有點不好意思,頗靦腆,說他也沒見過波斯語比波王更好的人。

我問他怎麼去的中東,陳州說胡裡胡塗就去的,跟着親戚在那邊的中餐廳做廚師,他說自己潮汕菜燒得不錯,我點頭說我也很喜歡潮汕菜,感覺順德和潮汕的東西是全中國最好吃的,哪怕我是一個湖南人。

陳州經不起人誇,一誇就臉紅,他說波王一定要拉他來,他還沒看過我寫的東西。

波王說盧彥祖今晚你一定要請客,陳州有很多故事,很精彩,他在利比亞做中餐廚師,還見過卡扎菲。

我瞬時來了興趣,我說你快說說,很想聽。

陳州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波王一眼,波王說你說就是了,看我幹嘛。

陳州轉過頭,目光穿過餐廳的落地玻璃,望向北京街道邊的一棵棵槐樹,組織了一會語言,才開始說話:

我高中念完就不想念大學了,除了英文不錯,我科科成績都差,特別不想讀書,特別想去社會上闖蕩,先經人介紹,去惠州一家海鮮餐館裏幫忙,那家餐館在惠州雙月灣一處網紅酒店旁邊,對的,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網紅酒店,旁邊就只有七八家餐館,因為來那家網紅酒店住的都是有一點錢的人,周圍要去別的地方吃飯很麻煩,要開車走很遠的路,酒店的客人就只有來我們這吃飯,我們賣價比普通飯店貴30%左右,客人覺得這是旅遊區也好理解,我們幾家館子都在比賽宰客人,我那時候在後廚幫忙,看見客人在前面點了一條活魚,我們做夥計的當著客人的面稱好,但客人只要沒有盯着我們殺魚的,我們就會去後廚把活魚換成冰鮮的魚這樣,冰鮮的價格比鮮魚要便宜,就各種小手段,成本一下少了好多,好多好多,然後給客人做好端上去。

海鮮這個東西,新鮮的是一個味道,冰鮮的是另一種味道,我們的廚師也很差勁,東西弄熟了就行,食材又撿最便宜的買,這裡的客人吃完以後都罵罵咧咧地走了,有一些客人還會說他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難吃的海鮮。

因為是旅遊區,做的都是一鎚子買賣,不用擔心回頭客,這黑心生意也維持得下去。

這家酒樓開了兩年,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道賺了多少錢,後來有一天有個客人實在忍不住了,買單時說我們東西難吃得跟屎一樣還賣這麼貴,砸了我們的收銀台,砸完後跑得飛快,居然沒抓着,我們老闆才有點良心發現,他就想叫幾個夥計去找業內大廚好好學點廚藝,為了防止我們學好手藝跑路,他扣了我們每個人半年的工資,還簽了合同,說好學成後每個人要給餐館至少干三年,否則要賠十萬塊違約金。

大家一看條件這麼苛刻,都不想去,我家裡窮,那時候特別想出人頭地,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被老闆安排回到老家,跟着一位有四十年燒菜經驗的大佬學廚藝,我們都是下跪磕頭拜過師的。

我師傅在這行挺牛逼的,好多人算是他徒子徒孫,我讀書不行,燒菜還算一把好手,學了半年略有小成,干廚師每天要站着工作,都是火啊油啊,也比較辛苦,我也算不上很喜歡這份工作,但是也能接受。

半年後本來是要回餐館上班的,有一回我親戚來我們家吃飯,我下的廚,他說我做菜不錯,推薦我去找一個叫高叔的人,可以給高薪,我說我有簽合同的,他說你去問問又不會掉根頭髮,還給我一個電話號碼。

我就打了個電話過去問,那人叫我去潮州迎賓館見他,我第二天坐車過去,見到一個四十歲的大胖子,胖得超乎我想像,像個滾動的圓球,我就沒見過比他更胖的人,他見我是一小孩,先樂了,然後叫我燒幾個菜吃,我燒出來他嘗了嘗說還可以,問我願不願意出國工作,我說我簽了合同的,他說合同就是個屁啊,你去了國外誰找得到你。我問他多少錢一個月,他說能給我八千一個月。

那年我才19歲,在餐館裏端盤子也才1500一個月,突然有人要給我八千,我就懵了,覺得這錢也太好賺了,頗有些心動,我問他是去哪個國家。

他說:利比亞。

我那時候連利比亞在哪個洲都不知道,也很怕他是人販子,回家就跟爸媽商量,爸媽跟我家親戚很熟,也不是太放心,又把親戚拉來問東問西,我親戚說利比亞如何如何富有,再說他在國內也不會跑,問了三四天,最後我親戚被問煩了,說你們別TM找我了,再問這事我不管了。

我們就信了,全家決定讓我去利比亞打工。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始前,我跟高叔坐飛機到了的黎波里,去到一家高端俱樂部上班,專門負責做潮汕菜。

那傢俱樂部非常奇怪,隱藏在的黎波里市中心,到了那裡我才發現一共有30個廚師,兩個人住一間房,各個國家的都有,成天無所事事,也不是每天要做飯,每個人都有一手絕活,有的人擅長做越南菜,有的人擅長做墨西哥菜,有的人擅長做法國菜,大家只能用簡單的英語溝通。

跟我一起住的是個墨西哥廚師,三十歲,沒結婚,會畫很漂亮的素描,也會彈吉它,那時候沒有翻譯軟件,我們溝通起來十分困難,說一句,消化半天,再說一句,再消化半天。他性格十分熱情,經常做墨西哥Taco、Nachos給我吃,我就用牛肉炒芥藍、酸辣青蚝回報他。

的黎波里被羅馬人、拜占庭人、西班牙人、英國人等等都佔領過,在城裡留下過各種各樣的古建築,它又是港口城市,北邊就是大海,所以很美很美,不用做菜的時候,我特別愛去老城區瞎逛,我那時候主要干兩件事,一是存錢買了部單反到處拍照片,二是學阿拉伯語,我那時才發現自己很有語言天賦,周圍又沒有中國人,我被逼着說當地話,一年以後我就能說一口還不錯的阿拉伯語,也通文字。

的黎波里街頭主要是賣小沃瑪,一種煎餅雞肉卷,那時大概是5塊錢人民幣左右,味道還不錯,他們平時吃雞肉,有客人來了就用羊肉招待。原先城裡有四家中餐館,我一家家都去吃過,跟一個福建老闆相處最好,找不到食材會去問他們要,現在大概只有一家叫「滿意得」的還在,但那裡沒有人會做潮汕菜,我們在那大概每周會工作兩天,我每次要做5到10個菜,盡量變着花樣做不同的菜式,想不起某個菜怎麼做,就打電話給師傅請教,如果有要用到豬肉的,我就換成雞肉或者牛肉。

我們從來不知道有多少人來吃飯,只見到外面有時停滿了豪車。

有一次,的黎波里下起了大雨,當天我們都有工作,我做了一份石榴雞、一份白果甜芋泥、一份粉粿、一份生坎龍蝦、一份七菜凍鴨絲(陳州一邊說,我和波王一邊咽口水),過了十分鐘,負責管理我們的總監來到後廚,說那份粉粿和石榴雞你再做一份,這是第一次要我再做一次菜,我也有些好奇,但聽他們的重新做好,過了一會,總監又來到後廚,說白果甜芋泥也再做兩份。我又依話做了兩份。

過了一會,總監說有人想見見我,他表情頗嚴肅,好像是什麼重要人物,我就跟着他出去,一直來到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裏面還有人正在用餐,一個三十歲出頭,蓄着濃密胡蓄、一頭捲髮的清瘦阿拉伯人看到我過來,站起來向我拍了拍我肩膀,居然用中文說:你好。

我當時有些慌亂,用阿拉伯語問候說:املآوسهلآ

我們同時愣了一下,不由得又突然笑出聲來。

那個人只會這一句中文,他說他很開心,父親替他找了一個潮汕廚師,他十幾歲時去中國旅遊過,對潮汕菜一直念念不忘,他說也沒想到廚師這麼年輕。

最後他給了一小卷捆好的美金給我,總監畢恭畢敬帶着我下去,我在路上數了一下那捲美金,竟然有1500美元,我一時驚呆了,問總監這個人是誰?

總監很嚴肅地講:他是卡扎菲上校的第五個兒子,名叫穆塔·比拉·卡扎菲

我就這樣認識了卡扎菲的兒子。

陳州說到這裡時,我們的菜已經上來了,都是些意麵、披薩之類,我吃了兩口,並沒有感受到美食的好處,放下刀叉說好像選錯餐廳了,波王點頭說是他的錯,他就不該選這樣的餐廳,應該選家粵菜館的。

我說:「是潛意識裡總是覺得西方文明的一切更優雅、更有情調吧。」

波王看了看菜單上的價格,皺着眉頭說:「也更貴。」

然後我問陳州:「卡扎菲是怎樣看西方文明的?」

作為一個潮汕菜廚師,陳州似乎也頗嫌棄這裡的食物,他把嘴裏的披薩先耐心嚼完,喝了口水,接着講他的人生故事:

我其實跟卡扎菲打交道並不多,只見過幾次,倒是跟穆塔辛交往多一點。

在那次餐廳見過以後,穆塔辛總是要把我帶在身邊,那時穆塔辛剛開始掌管國家安全委員會,已經同他父親一樣是上校軍銜,負責統領保衛卡扎菲的安全,在軍隊里有一定的聲望。

他時常在全國各地視察情況,不管去到什麼地方,為了能吃到潮汕菜,他都喜歡將我帶在身邊開小灶,他甚至給我加了工資,在2009年我20歲時,就能拿到月薪3萬人民幣左右。

有了錢之後,我把財力都投入到攝影當中,大家都知道,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我買了各種各樣的鏡頭:人像鏡頭、微距鏡頭、廣角鏡頭……每次跟他出門,我就到利比亞各地玩攝影,大包小包帶一堆東西。

有一次他看着我上飛機時帶着那麼多鏡頭,很有興趣,跟我聊起了攝影技術,原來他也是一個攝影發燒友,只是工作太過繁忙沒辦法玩拍攝,我們在飛機上一直聊構圖和白平衡什麼的,穆塔辛已經躍躍欲試,想要跟我實戰切磋一番,那趟飛機直達米茲達,下了飛機後我們就去沙漠深處拍夕陽,連工作都不管了。

利比亞90%的領土是由沙漠構成,在我這個潮汕人看來風光十分罕見,我跟着穆塔辛在沙漠深處拍攝了許多一生都再也見不到的美景,我的阿拉伯語越來越流利,他也慢慢學會了說幾句中文。

有一次在哈拉拜我給他備好晚宴,他把我介紹給當地權貴,這時當地人問起一個他們十分困惑的問題:「你們中國人都會功夫嗎?」

「會的,」我嚴肅地點點頭,然後學着1997TVB版《天龍八部》里蕭峰的樣子擺了個POSE,哈哈比划了兩下,口裡喊道,「降龍十八掌。」

掌聲發出去的時候,我嘴裏還會「轟」地一下配音。好像我也跟黃日華一樣自帶BGM出場。

這些利比亞人知道我在開玩笑,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在利比亞呆了兩年後,我跟穆塔辛竟然成了朋友,因為他是卡扎菲的兒子,所有人都對他小心翼翼,只有我是個中國人,他不用在我面前維持利比亞領導人之子的形象,也不用時刻端着放不下架子,跟我聊天時他似乎更輕鬆一些。

卡扎菲有七子一女,大兒子叫穆罕默德,是他前妻所生,壟斷了利比亞的電信業務;二兒子叫賽義夫.伊斯蘭,1972年生,從小在歐洲長大,會英、法、德三門外語,他十分喜歡歐美,常勸自己父親從不跟西方作對;三兒子叫薩阿迪,天生球迷,在意大利聯賽踢過球,唯一的愛好是養獅子;四兒子叫漢尼拔,脾氣暴躁,痛恨歐美國家,曾經在瑞士犯過事,被瑞士逮捕,卡扎菲因為這件事將瑞士人的公司全趕出了利比亞;他第五個兒子就是穆塔辛;第六個兒子叫賽義夫.阿拉伯,是個花花公子,紈絝子弟;第七子一直在俄羅斯接受軍事訓練,很少回國。他唯一的女兒艾莎主要在國內做點慈善事業。

他這些兒子里,穆塔辛最為成熟穩重,我當時確實有問過他,怎麼看待西方文化。

他只說:「能用則用。」

然後再沒有多言。

我一直在穆塔辛周圍生活,但他從不讓我和卡扎菲碰頭,我只在公共場合見過卡扎菲講話,直到200911月,我終於見到了卡扎菲本人。

能見到卡扎菲,是因為妮爾麥。

陳州說到這裡,忽然不再說話,他停下來,獃獃地望着餐廳遠處的一盞吊燈,良久良久,他才伸出食指,蘸了點杯子里的礦泉水,在飯桌上寫下一行英文:Ni『mah,和一行簡短的彎彎曲曲的阿拉伯文字,應當是妮爾麥名字的阿拉伯文。

他寫字時,手指在微微顫抖。

等到他寫完最後一筆,收回手指,才緩緩着繼續講下去。

我認識妮爾麥是因為穆塔辛的女朋友瓦妮莎.海斯勒,她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美國人,小時在華盛頓長大,14歲時回到意大利,16歲時成為歐洲頂級超模,不過她只是穆塔辛眾多女友之一。

除了攝影,作為年輕人,我和穆塔辛還常在一起玩PS遊戲《波斯王子》,他十分十分喜歡這款遊戲,宮殿里的一面牆都被《波斯王子》的繪畫鋪滿,有一次在玩遊戲時,我隨口問他一個月生活費要花多少錢?他說差不多200萬美元(約合當時1500萬人民幣)。因為錢太多,他身邊超模女友多如牛毛,但海斯勒是他最為疼愛的一個,穆塔辛普通的女朋友一周到半個月就會換人,只有海斯勒跟他已經交往了四五年時間,穆塔辛花了很多錢將她捧上雜誌封面、電視訪談,還投資電影公司只為了讓她主演《高盧英雄大戰凱撒王子》,對她很是用心,她從17歲就跟穆塔辛膩在一起,是卡扎菲家族常客。

海斯勒來往得多了,我們倆慢慢也就認識,2009年113日,海斯勒同穆塔辛到地中海沿岸一棟別墅度假,中午起床在別墅草坪用餐時,海斯勒問起妮爾麥去哪了?好久沒見到她,沒有人接電話,來利比亞也見不到人,她給妮麥爾帶來一串項鏈想送給她。

這處別墅不是我們常來的地方,沒有固定的家佣,我這個廚師做好飯菜時要親自端上來,因此聽到了海斯勒說話,穆塔辛看了我一眼,說妮麥爾被關起來了……我放下手中的古法燒響螺便走了,沒聽到後面說什麼。

吃過午飯,穆塔辛叫我去準備衝浪板,要帶我學習衝浪,我第一次玩這項運動,又新鮮又興奮,海斯勒說沒有妮爾麥在一點也不好玩,利比亞就只有她一個有趣的人。穆塔辛說我不有趣嗎?海斯勒冷笑說你只有在晚上才有趣,穆塔辛假裝發脾氣,上去一把扛起她就沖向沙灘,兩個人嘻嘻哈哈在沙灘邊打鬧成一團。

儘管從小熟識水性,我對衝浪卻是一竅不通的,只玩了一會還是決定去干我攝影的老本行,幫穆塔辛和海斯勒拍了一堆海邊親蜜照,倆人玩累在長椅上休息,我也在旁邊摁快門,海斯勒又說起那個讓她念念不忘的妮爾麥,要穆塔辛叫她過來,穆塔辛說他沒有辦法,海斯勒說在利比亞你居然沒辦法?穆塔辛說是的,這次妮爾麥做錯了事,我也沒辦法。

穆塔辛說:他說了,只要是利比亞人,都要離妮爾麥三個手臂的距離。他發了那麼大火,我也不敢見妮爾麥。

海斯勒說,可我是意大利人,我才不是你們利比亞人。穆塔辛說你將來可能是利比亞人,海斯勒甜甜地笑起來,親了他一下,然後指着我說,這個廚師是中國人,他去替我送項鏈,總可以吧?

穆塔辛回頭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說陳州確實可以。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被他們倆推去見妮爾麥,海斯勒將一份禮盒交給我,說裏面是一串寶石項鏈,千叮萬囑是她送過去的,去之前穆塔辛還叫我做一份魚生送過去,說是妮爾麥很愛吃魚生」。

潮汕魚生很是考驗刀工,我切魚生的手法有些荒廢了,回去後找到福建館子的老闆買回來幾條草魚練手,切得均勻薄嫩,才帶着吃食和項鏈,去找妮爾麥。

妮爾麥也住在的黎波里,離穆塔辛的住處只有十幾公里,是市郊一處單獨的兩層小院,周圍散落着一些其他人家,顯得頗荒涼,房門口有兩棵棗椰樹,站着三名持槍守衛,表情嚴肅,好像她是被軟禁在家的樣子。

的黎波里的11月跟中國的春天差不多,約十幾二十度,那天天氣晴好,我帶着東西徑直進了院門,守衛也不攔我,倒有個十幾歲的阿拉伯小女孩出來迎我,問我幹什麼的,我說是海斯勒讓我送禮物來,穆塔辛還叫我送點吃的來。的黎波里很少有中國人,那小女孩上上下下十分好奇着打量我,收了禮物和做好的魚生進去,叫我在院子里等一會。

我百無聊賴地站在院子里,東看看西看看,正悶得慌,過了十分鐘,那小女孩從屋子裡探出頭來,說中國人你過來一下,妮爾麥找你。

我就跟着她進了門,見到屋子裡裝修得頗現代,不像個阿拉伯人的房子,中間有一張宜家常見的小餐桌,有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坐在餐桌前,正在吃我的魚生,生得大腦袋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長,鼻樑高挺,一頭烏髮都快拖到地上,只是面色略有些枯白,應當就是妮爾麥了。

她見我進來,指了指桌上配魚生的醬料說:這是你配的嗎?我說是呀。

妮爾麥說:我還以為是日本魚生呢,看到這個醬料又不像。

我說:這是中國潮汕的魚生,配的是我師傅獨家的醬料。

妮爾麥說:那就是了,這醬料味道有點奇怪,我吃不慣,我聽說穆塔辛有一個特別喜歡的中國廚子,就是你羅。

我說:就是我呀。

妮爾麥拿叉子挑起一片魚生,舉在半空說:你刀工不行啊,有的厚有的薄,切得不夠平整。穆塔辛還時常誇你呢,原來也就這樣啊。

我從不喜歡跟人爭辯,只說:我一直做得一般。

妮爾麥說:我吃過意大利菜、法國菜、秘魯菜,西班牙菜,別人家的刀工比你紮實得多,你這種手藝,穆塔辛居然喜歡你。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可能這裡就我一個廚子會做這種菜吧。

妮爾麥不接我話,低頭將海斯勒送她的禮物拆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件金鏈子的藍寶石項鏈,她也沒多看,將寶石拿在手裡觀賞了一會,又放回去,連盒子帶首飾都扔在地下,冷笑說:虛情假意。

我見她這樣失禮,一時頗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

妮爾麥又說:上校不會再喜歡我了,你們也不用這樣親近我。喂,中國廚子,這是喀什米爾的藍寶石,值7萬美金,我看你做菜雖然一般般,但我也沒嘗過你們這種食物,你每天做三道不同的菜給我送來,連送一個月,不許重樣,我嘗個鮮,這串項鏈就送給你啦。

我對7萬美金頗有興趣,但也不敢輕易去收穆塔辛女人的東西,正在猶豫,妮爾麥冷笑說:你們中國男人都這麼懦弱么,不像我們阿拉伯勇士,再說這事我不對海斯勒說,也沒人知道……

我當時年輕氣盛,受不得激,說送就送,明天就送。

送出門時,那小女孩跟我說:妮爾麥嘴可刁呢,她年紀雖小,卻是我們利比亞大名鼎鼎的美食家,上校以前常帶她吃飯,就是喜歡看她評菜,你要用心做。

為了不給我大潮汕人民丟臉,回去後我先把潮汕菜所有品種都列了個表,感覺主菜不夠,小吃類也添了進去,第一天先給她送了白果焗鮑魚、梅汁蒸鱸鰻、蚝烙,第二天給她備了反沙香芋、普寧豆醬煮帶魚、松茸菇花生才甫,第三天備了拌鮮蚝、鮑汁焗金瓜、芙蓉炒翅,每天依此都不重樣,使出全身本領伺候,好就好在我工作的地方是全利比亞最牛逼的廚房,什麼食材都有,而且你做菜總監根本不管你,當然他也不敢管我,實在有買不到的食材,比如普寧豆腐,我就叫師傅幫寄一點過來,那時候國際速運還沒有這麼快,妮爾麥吃到普寧豆腐的時候,一個月都快結束了。

但從第一次見過妮爾麥後,她後面就沒再讓我進屋,都是送到院子里,那個叫熱嘉的小女孩收了東西,就把我打發走了,第二天再去送時,熱嘉再把洗乾淨的菜碟送回給我,我問她妮爾麥吃了後什麼反應,她只說還好吧。

從11月4日開始給妮爾麥送飯,一直送到1129日,那天帶了蜜汁天麻拼生腌膏蟹、鹽煲熟什魚、欖菜牛肉飯送去……

陳州說到這裡,還沒講完,波王突然打斷他說:「不對。」

陳州說:「怎麼不對?」

波王想了一想,說:「你一定很喜歡這個妮爾麥。」

陳州說:「你……你哪裡看出來的?」

波王說:「你要是不喜歡他,怎麼這麼多年了,還記得每一道菜的名字?」

陳州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

波王趁勝追擊:「你一定是第一次見她,就喜歡上了是不是?你看我猜得對不對?」說完,又「嘿嘿嘿嘿」地笑起來。

陳州說:「是啊,我見過利比亞很美的女生,扎卡菲有個女保鏢,美得教人不敢多看第二眼,但都沒有妮爾麥這樣教人……教人……」他一時想不到用什麼詞彙來形容,急得拿手指輕輕敲着桌子。

「朝思暮想。」我幫他圓了個詞。

「對對對,朝思暮想。」陳州說,「她身上氣質特別奇怪,有點冷,又有點傲慢,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暈了頭了,天天都想見她,想得睡也睡不着。熱嘉不讓我再進她房子後,我總是好失落,總想看看她吃了我做的菜,喜歡不喜歡?中意不中意?可是熱嘉總不讓我再進去一步。」

「直到20091129日?」我問他。

「不是的,」陳州說,「29號那天,我也沒見到她。」

接着,他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

那天熱嘉收了飯菜,說叫我等下,她將飯菜送進屋子,回站在院子里,悄悄說:陳州,你做的飯菜還是不錯的,妮爾麥其實有很嚴重的厭食症……我說:哦,難怪上次見她面色有點不太好。熱嘉說:是啊,但你做的東西,她還是能吃一點的,她平時很得大校喜歡,因為吃得太多,曾經胖過一陣子,好胖好胖,後來吃太多,對食物反胃,得了厭食症,又瘦下來了,但現在也麻煩了,她瘦得跟小馬駒一樣了,大校也不太來找她了,她說自己吃過什麼意大利菜、法國菜、秘魯菜,西班牙菜,那是嘴硬呢,一樣都吃不下去,就你的菜她會吃一點點。

熱嘉又說,你有沒有什麼特別好吃的,妮爾麥是好了一點點,但還是吃得太少。

我回去就想,我們潮汕到底什麼東西最好吃呢,想來想去想不通,打電話問師傅,師傅說,最樸素的東西最好吃,當然是我們大潮汕的手打牛肉丸啦。你要精選上乘的黃牛腿肉,不能用水牛肉,剔去牛肉膜、牛筋,切小塊反覆捶打,現在都是用機器在打了,很少手打了,手打力道跟機器不一樣的,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手打太慢了,現在沒有人用心做了,你用心做出來的牛肉丸,就是我們潮汕最好吃的東西。

我覺得師傅說得對,現在沒有人做這麼低效的美食了,真正好吃的食物,是要用心去做的,手工確實很慢,但出來的都是精品。我就下定決心,認認真真為妮爾麥做一回手打牛肉丸。

那幾天我不再給妮爾麥送飯,我已經不再關心能不能拿到那串項鏈,只關心妮爾麥能不能吃好。我專心在廚房研究牛肉丸,將牛肉打成牛肉醬極耗體力,至少要敲打1400次,我每天練習,打得汗透衣衫,牛肉的香肉才鎖得住,之後我又反覆測試,在牛肉裏面加精鹽、生粉、胡椒粉、食用油、蒜蓉粒、雞精等等再打,但總覺得不夠彈滑,又打電話去打擾師傅,師傅年紀大了,對我耐心還不錯,又解釋說還要再加少許澱粉、冰水、小蘇打粉,肉的粘質才會更強,肉醬抓起來不會掉。

我反覆測試比例,牛肉丸終於做得彈性十足。

但不知道為什麼,連續做了好多次,總是味道不夠好,沒有我以前吃過的一流牛肉丸的味道。那時候我已經三天沒給妮爾麥送飯了,心裏十分焦慮,急得在廚房裡摔了鍋鏟,無奈之下又去求師傅。師傅在電話那頭也想了好久,問過我做牛肉丸的諸多細節,感覺都對,問了半天,師傅猛地想起來,問我牛肉在哪買的?我說在的黎波里的市場,師傅說牛肉是冰鮮的吧,我說是。師傅說那就對了,好的牛肉丸,從屠牛到做成丸子上桌,不要超過六個小時,否則牛肉會排酸變硬,我們潮汕菜的精髓,就是在「鮮美」兩個字,一定要鮮,才夠美。

我聽完恍然大悟,過程都對,就是食材不夠新鮮,第二天一大早,凌晨四點多我就去守在的黎波里的牛市,親眼看到屠夫殺了頭黃牛,買下一塊腿肉迅速打車回到廚房,切肉、捶打、加料、再捶打、捏成丸子,再下清水煮。

做完收工時,大概是上午九點,我嘗了一下味道,十分滿意,又打車直奔妮爾麥家,下車後我氣喘吁吁抱着牛肉丸往她院子里跑,門口的守衛見到,都一臉蒙。

熱嘉那時正在院子里,見到我進來,她有些生氣,說都過了三天了,你沒送菜來,項鏈不歸你了。我說我做了很好吃的東西,讓妮爾麥嘗一嘗吧。熱嘉說你走吧,妮爾麥說不吃你的菜了。我說嘗一嘗吧,將手裡的牛肉丸端了過去,熱嘉很不耐煩,一揮手,將我的牛肉丸連碗都打翻在地上,辛辛苦苦做好的牛肉丸,滾得滿地都是,我趕緊過去將湯碗捧住,裏麵湯水和丸子都灑在地上,只剩一顆牛肉丸還在咕溜溜地轉。

我急得臉上都發燙了,端着那碗說:讓妮爾麥嘗一嘗吧,真的很好吃的。

熱嘉看我可憐,端着碗進去了,我就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她,好像過了好久好久,熱嘉終於出來,但她神色有些變了,語氣也輕柔了些,她說:你進去吧,妮爾麥要跟你說話。

我終於又重新走進了那間屋子,妮爾麥坐在餐桌前等我,面前還有一點點沒吃的牛肉丸,她說:陳州,這個丸子怎麼這麼彈?這麼香?你是怎麼做的?

我把這些天的事情細細跟她說了一遍,講了牛肉丸來歷的前因後果,最後我說:

 

做得好吃,只是因為用心。

妮爾麥便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妮爾麥拍了拍身邊的椅子,她說:你坐下來,給我講一講你們潮汕人的故事吧。

從那一刻開始,我和妮爾麥之間,那堵陌生人的牆就融化了。

那天我在妮爾麥的家裡一直呆到傍晚,妮爾麥和我有說不完的話,她把我們潮汕人的生活細節都問了個遍,中午時,她親自下廚給我做了一頓法餐,一份白葡萄酒煮貽貝、一份迷迭香煎三文魚,以及一份紅酒燉牛尾,原來她不僅會品評,也會親手做菜,廚藝極好,我吃得乾乾淨淨。

傍晚離開她時,她竟有些不舍,親了親我的嘴唇,這是我第一次被人親,整個人都要化了,她將海斯勒的那串藍寶石項鏈塞在了我手裡,叮囑我放在口袋就好,不要讓門口的衛兵看到,還說明天再送牛肉丸來吃,她要講一講她的故事給我聽。

「那你以後不是得天天送手打牛肉丸過去?」波王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陳州。

那時已經是北京晚上九點,我們在這間餐廳里聊了一個多小時,食物也吃得差不多了,但我們三人還死不要臉佔著一張桌子,旁邊的服務員用不耐煩地眼神看了我們好幾次,有幾次故意假裝過來添水,有意無意地看一看水單,再看一看我們,暗示我們影響到餐廳的翻桌率了。

為了不被服務員趕出去,也不破壞陳州講故事的氣氛,我趕緊叫服務員拿菜單上來,又點了幾樣小吃。

「沒有,我以後再也沒有機會給妮爾麥送牛肉丸了。」陳州語氣突然低沉,好像看到了記憶深處的傷口。

「慢慢講,」我點好小吃,將菜單放下來,「今晚吃到這間餐廳打烊,我也要聽你把故事講完。」

陳州看了我和波王一眼,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恐懼的神色:「那天晚上深夜,我就見到了卡扎菲。」

我回到俱樂部後,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有一種不太真實的奇幻感包圍着我,心裏頭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幸福感,只想着明天再早一點見到妮爾麥,只要一想到她,心頭就甜絲絲的。

和我同宿舍的墨西哥廚師那晚在練吉它,我忍不住和他學唱了半晚的墨西哥流行樂,一直鬧騰到晚上一點才睡,才剛剛睡着,猛聽到一聲巨響,我們宿舍門被人猛地砸開了,我和墨西哥人都驚得坐了起來,幾個手持衝鋒槍的士兵闖了進來,舉着亮晃晃的手電筒對着我們的腦袋,我們廚師總監被人從後面一把推了進來,他頭髮凌亂,滿面張惶,伸手指了指我,幾個士兵就過去粗暴地將我從床上拖了下來,我當時只穿了條短褲,一件背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幾個人上前捂住我嘴,上前將我雙手反銬,又使一個頭罩將我罩住,將我架起來就走。

周圍只聽到墨西哥人的驚呼聲、腳步聲、廚具打落在地的咣啷聲,汽車發動機的點火聲,幾個士兵也不說話,將我扔到了一輛車上,幾個人摁着我的頭,叫我蹲在車上,我不敢反抗,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心裏面全是恐懼,車子行駛了好一段時間,停了下來,我又被拖下車,架着走了好長一段路,當時我赤着腳,感到腳底下已經是冰涼的大理石,情知到了當地富貴人家,摸索着走了十幾分鐘,頭罩被揭下來,見到自己站在一處大殿裡頭,四下裝飾極盡奢華,但大殿中間居然放着一頂高大的帳蓬,穆塔辛就恭恭敬敬站在帳蓬旁,他旁邊另站着一個西裝革履的光頭阿拉伯人,我認得是卡扎菲的二兒子賽義夫,那些士兵放下我,掉頭就走,穆塔辛見到我穿着短褲帶着手銬進來,絲毫也不奇怪,向我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旁邊,示意我也站過去,我猛地想起卡扎菲愛睡在帳蓬里,出去住酒店時還要求酒店搭起帳蓬才肯睡,不由得全身都在發抖,呼吸急促,腦子裡一片混沌,哆哆嗦嗦着站在他身邊,忐忑不安等待着事情發生。

走近那帳蓬時,才聽到裏面一直有動靜,那是女生鼻腔發出來的嬌喘聲,混合著男性喘着粗氣含含糊糊的聲音,接着那女聲越來越急促,男聲越來越激昂,女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整個大殿里都是咿咿呀呀的聲音回蕩,我頓時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一時覺得尷尬極了,但穆塔辛和賽義夫面不改色,依舊站得筆直,好似已經見怪不怪。

過了好一會,女聲抖得爬高,男聲也應聲而落,帳蓬里只有低聲喘氣的聲音,穿衣服的悉悉索索的聲響,過了一會,帳蓬門拉開,一個戴着貝雷帽,穿着一身軍裝的年輕阿拉伯女孩從裏面走了出來,她皮膚細膩,光彩照人,美得讓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嗯,可能是我一生見過的生得最美的人了,抖然見到門口有三個男人,猜到我們已聽了好一會,臉上一紅,低着頭快步走了。

我突然想起卡扎菲有一隊美女保鏢,心想莫非這女孩子就是保鏢中的一個。

跟着聽到有人一聲咳嗽,卡扎菲穿着一身阿拉伯傳統長袍,從帳蓬里走了出來,穆塔辛和賽義夫先立正行了個軍禮。

我一時慌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做才好,趕緊低下頭,不敢直視。

卡扎菲身高1米83,目光像老鷹一樣銳利,他統治利比亞四十年,言行舉止都有一股習慣發號施令的威儀感,見到兩個兒子,他只是點了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說:

穆塔辛,我的兒子,我深夜召你們來問話,你要直說,你生活在利比亞這麼多年,你說我是不是一個暴君?

穆塔辛說:「當然不是。」

卡扎菲又說:「你今年見了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她說什麼?勸我不要做一個暴君,做一個人民愛戴的君王?我難道不受利比亞人民愛戴么?」

穆塔辛說:「我們愛戴您,整個非洲人民都愛戴您。」

卡扎菲說:「他們為什麼覺得我是一個暴君?我一還完美國的債,就在利比亞建了十幾個一萬套住宅工程,免費分給我的國民,從醫護到清真寺全部都有,我的國民生病了住院都免費,我們進口的東西全部免稅,我知道很多國民們沒什麼收入,但他們沒有工作全部都有救濟金,這是一個暴君做的事情嗎?」

穆塔辛說:「國民們知道您的好,我們不會被西方騙人的言辭沖昏了頭。」

卡扎菲冷笑一聲,望向他二兒子賽義夫說:「我們不會被西方沖昏頭腦……嗯,當初你勸我棄核,說保證他們會改善跟利比亞的關係,讓你去奧地利念書,去倫敦念書,不是讓你成為他們的木偶,為什麼我棄核之後,跟這些國家的關係越來越僵,你的那些個智庫成員,個個都是西方人,你聽到了他們的掌聲,卻聽不到他們掏槍的聲音。」

卡扎菲又說:「你居然還邀請陳水扁過徑利比亞,又摻合叫我接待,你知不知道中國對這種事情多敏感,我剛剛請中國建築公司來利比亞蓋房子,想修復跟中國的關係,你又被人盅惑,分裂我跟中國剛剛恢復一點的感情,西方人給你一條尾巴,你就真的來咬人。」

卡扎菲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越是憤慨:「你居然自己在利比亞搞電視台,去年11月你居然當著美聯社說要利比亞人民要推翻我的獨裁,讓利比亞人民走向憲政,你以為我死之後利比亞就會走向憲政?利比亞只會走向戰爭!沒錯,我卡扎菲確實是獨裁,但我真的像你們說的那樣不把國民當人么!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愛利比亞!」

賽義夫好像以前被他訓斥過多次,臉上竟沒有一點表情,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皮鞋。

卡扎菲發了一通脾氣,過了好一會才平復情緒,緩緩說:「以後你所有的政務都放下吧,國家交給老五來管就行。」

 

賽義夫抬頭看了卡扎菲一眼,欲言又止。

隨後卡扎菲轉頭看着我,目光頗兇猛,我感覺自己像在被一頭獅子盯着一樣。卡扎菲又說:「我有一個很寵愛的女人,名字叫妮爾麥,前段時間因為得罪我,將她關了起來,聽說她今天,親吻了一個來自中國的廚師。」

我腦子裡轟地一響,手腳都麻木了,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

迷迷濛蒙中,聽到卡扎菲還在說話:「我家老二賽義夫知道你是老五穆塔辛寵愛的廚師,他見到你去給妮爾麥送菜,就買通了妮爾麥身邊的人,叫他們留意你的動向,果然你們送來送去,還真送出感情來了,賽義夫想借這個機會,本來想扳倒老五,唉,我二兒子這麼不爭氣,你扳倒老五又怎麼樣?難道我還會把國家交給你嗎?你半夜把廚子拎過來興師問罪,搞這些小動作……嘖嘖嘖嘖。」

這時候他又揮了揮手,幾名士兵押着一個人從殿外走了過來,身形頗熟悉,走近一看,正是妮爾麥,好像剛挨了一通打,半邊臉都腫了,士兵將她扔地板上,站在卡扎菲面前,遞過一個箱子。

卡扎菲指了指穆塔辛說:「我年紀大了,利比亞以後就要交給你了,你要治理國家,少不得心狠手辣,賽義夫想陷害你沒錯,這個廚子不是什麼好東西,國家以後交給你,當斷則斷,不能手軟。」

然後他把箱子打開,從裏面取出一個有點像封膠器一類的小工具,遞向穆塔辛:「中國人有句老話,叫無毒不丈夫,這是蘇聯克格勃發明的剝皮工具,能一層一層把人的皮膚剝下來還不流血,刮下來的人皮,薄得跟層紙一樣,一直能刮到看到白色的骨頭,你就拿這個廚師試試手吧。」

穆塔辛接過工具,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卡扎菲又對我說:「你們倆是怎麼勾搭上的,給大家說清楚,等下說不定給你留條全屍。」

我看一眼妮爾麥,她跪在地上,頭髮散亂,眼睛裏全是淚水,我心裏面好憐惜,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說:「我們不是勾搭 ,我真心喜歡妮爾麥。」

卡扎菲一時有點吃驚,點頭說:「這個廚子有勇氣,你再說一遍。」

我毫不猶豫大聲說:「我真心喜歡妮爾麥。」

卡扎菲望向穆塔辛說:「給他一點獎勵。」

穆塔辛猶豫了一會,還是走過來,摁住我的脖頸,使那剝皮工具在我左邊肩膀處抵住,使力向下一刮,我只覺得後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慘叫出聲,卡扎菲背後的守衛聽到,都嚇得面色發緊,眉頭一跳一跳的。

卡扎菲將穆塔辛手裡的工具接了過來,將上面颳得捲起的一層薄薄的皮膚粘在手裡,放到我眼前說:「你要不要再說一遍?」

妮爾麥嚇得瑟瑟發抖,過去拿住我手臂說:「你不要說了陳州,你不要再說了。」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看她哭得這樣,顯是關心我所致,心裏頭竟覺得歡喜,後背的疼痛竟也沒那麼嚴重了,我抬起頭看着卡扎菲,又說:「我真心喜歡妮爾麥。」

卡扎菲一臉不悅,將工具又遞給穆塔辛,穆塔辛一隻手搭住我肩膀,悄聲說:「撐住了。」手上刀片又颳了下來,我感到後背又一陣火辣辣地撕痛感,疼得全身抽搐,揚起頭慘叫出聲。

卡扎菲再問我:「要不要再說一遍?」

我一股怒氣從胸口迸出,大聲喊道:「老子真心喜歡妮爾麥。干你娘!來啊!弄死老子啊!」後面情急,喊的都是中國話。

陳州說到此處的遭遇,都把我跟波王聽得呆了,我們倆大氣也不出,只聽到四下里餐廳的杯碗清脆碰撞的聲響,過了好半晌,波王才問:「真的刮你左邊肩膀的皮?」

陳州伸手摸了摸左肩處說:「新長出來的皮,膚色都有點不太一樣。」

我和波王想像他被剝皮時的疼痛感,嚇得同時喝了杯水,互相看了一眼,才問他:「卡扎菲又是怎麼放過你的?」

陳州說:「不是扎卡菲放過我,是穆塔辛放過了我。」

接着他繼續講下去。

在剝下我兩層人皮後,卡扎菲又看了穆塔辛一眼,穆塔辛再不忍下手,垂着頭向卡扎菲說:「一次是威,二次是嚴,要是有第三次,您就真成了希拉里說的暴君了,您不是暴君啊。」

卡扎菲說:「我最恨別人背叛我,尤其是我心愛的人背叛我,妮爾麥,你對這個廚子,是不是也動了真心?」

妮爾麥抬起頭看着卡扎菲,目光堅定,恨恨說:「我最恨你有時這樣暴戾,你將我們倆一起殺了,葬到沙漠里吧。」

卡扎菲見她竟不屈服,怒氣又上來:「那可不能讓你如願,我要活埋了這個廚子,讓你一生一世活在痛苦當中。」

後面幾名護衛聽卡扎菲說完,向殿外又招了招手,幾個士兵扛着一具棺材慢慢走進了宮殿,到殿里放下棺木,打開棺蓋,看他們行動迅速,好像是早安排好的。

卡扎菲說:「我是不是暴君,讓安拉來作主,現在把你埋在地下七天,七天後你還不死,是安拉在護佑你,你若死了,是安拉的旨意,怪不得別人。」

幾個士兵上前來,一把將我從妮爾麥身邊拉開,將我抬進棺材,我要起身反抗,被他們死死摁住,照我腦袋上猛擊幾拳,我根本沒力氣反抗,看着他們壓上棺蓋,跟着聽到咚咚咚咚聲響,顯是有人忙着將棺材從外面釘上,我使力去撐棺蓋,怎麼也撐不開了。

我只聽到外面妮爾麥大聲哭泣的聲音,她在喊我名字,我眼前一片漆黑,大聲回應她,聲波在棺材裏嗡嗡嗡嗡地回蕩,不知道她聽不聽得見。

 

隨後感覺棺材被人抬了起來,妮爾麥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細小,我身體隨着棺材一晃一晃地抖動,沒有人再跟我說話,眼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想到就要被活埋到地底,突然全身被無邊的恐懼淹沒,禁不住地一陣陣地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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