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萬元買套房,這些年輕人,為什麼選擇隱居?

幾萬元買套房,這些年輕人,為什麼選擇隱居?

隱居吧是一個論壇,大約有55萬人關注,700萬條帖子。

這裡的會員自稱“隱士”,有人去山裡開墾荒地,也有人去海邊買房獨居,他們希望得到自由,不被束縛的生活,一種可能會實現的田園夢。

但大約三、四年前,一些二十齣頭的年輕人在這裡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他們最有代表性的描述之一:每個月存5000元,存夠30萬就去隱居,或者,“上班上太久了,去上廁所都哭了,我已經存了17萬元,想讓大家推薦一個地方隱居。”

一個在河南鶴壁隱居的年輕人告訴我們:“生活得越久,努力了那麼久,就感覺好像別人的起點就是我的終點,所以你努力還有什麼用呢?”

他無法清楚描述自己理想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但一個明確的感受是,他似乎面對着一些隱形的壁壘。隨着時間流逝,他對穿過這道壁壘的信心越來越小了。

我們對這個隱居吧產生了好奇,尤其是在裡面尋找未來的年輕人。我們也試着提出一個問題:是什麼原因讓他們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幾萬元買套房,這些年輕人,為什麼選擇隱居?

  1  

楊明威的隱居地在地圖上沒有標記。當地人稱呼這一片為小角樓。從長風路右拐,上一道長坡,先是一些灰色的樓房,枯萎的爬山虎佔據了牆面。還有一些樓房的玻璃窗已破碎,留下黑色的空洞。附近有一條鐵軌,火車呼嘯而過,轟隆轟隆的。

再往前走,一片荒草幽深的空地,有人種了一些玉米和南瓜。一面牆上貼着告示:現已進入汛期,此為老舊小區,如遇家中漏雨請及時撤離。不過,這裡的住戶看起來並不擔憂。老人們躺在竹椅上,悠閑地納涼。楊明威是這裡罕見的年輕人。他走到一棟米白色的樓房前,停下來。

“就是這裡了。”他說。

七個月前,楊明威來到河南鶴壁,買了一套房子,隨後過上了隱居的生活。他今年27歲,留着短髮,是個大塊頭。這天,他穿着黑色緊身衣、黑色牛仔褲和黑色的運動鞋。他喜歡穿黑色,黑色能夠修飾身材。

隱居之前,楊明威漂流過許多地方:江蘇,安徽,北京,上海,有時是在一個小鎮子,有時是在大城市裡。他做過很多工作,比如,在建築工地上擰鋼筋,在別人的家中鋪瓷磚,又或者,做保安,做淘寶客服,做高檔酒店的服務生,做《英雄聯盟》的遊戲代練。過去十年,他忙忙碌碌的。他覺得自己看上去擁有許多的選擇,可似乎這些選擇又沒有多大的不同。

2020年冬天,楊明威不願再忍受這樣的生活了。那時他已經在上海做了三年的保安。他辭去工作,買了一張車票,背着書包登上了駛離上海的列車。他的行李不多,書包里只有幾件衣服,一些洗漱用品,還有一個性能良好的迷你主機——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遊戲。

他在火車上度過了安穩的一夜。第二天早晨六點,他到了鶴壁火車站。下車後,他去一家旅館睡了回籠覺,起來吃了一份蛋炒飯。

他聯繫上一個鶴壁市的房產中介。中介推薦了許多位於山城區的房子,一套房的價格從兩萬八千元到六萬元不等。這符合楊明威的預期。

鶴壁位於河南省北部,曾是重要的煤炭城市,因煤而興。山城區又被稱作鶴壁的老區,在煤礦興盛的時候,這是鶴壁最繁華的地帶。但現在,楊明威很容易注意到這裡的空曠。天灰濛濛的,街邊梧桐樹的葉子也掉光了。中午不到一點,餐館門前寥寥,服務員在漫不經心地拖地。不過,這些沒有打消楊明威的隱居決心。

四天時間,中介帶他看了二十多套房子。那些房子比他想象中要差一些,地面起霉,天花板漏水,有些不帶暖氣。最後,當他來到小角樓,看到一套還算乾淨整潔的房子,他不再猶豫了。他花了三萬七千元。這套房子在頂層,兩室一廳,水泥地,幾乎沒有裝修。

楊明威沒有進行太多的調整。原主人的傢具搬走後,他從網上買了一張沙發,一個金屬儲物架,一個小冰箱,一張床墊,一輛二手電瓶車。他賣掉了那個陪他長途跋涉的迷你主機,換了一個五百元的曲面顯示屏,三千元的主機,以及一張一萬元的顯卡。這張顯卡是他目前最珍貴的財產,能夠讓他流暢地享受遊戲《鐵甲戰士》、《行星邊際》、《英雄聯盟》。

隱居的這七個月,他每隔五天出一趟門,坐上電動車來到離家兩條街道的菜市場,買一份“如意水餃”,一份五花肉,一把長豆角,再買一把小米椒。做一次飯可以吃幾天,這樣最節省成本。每隔一個月,他會出門理一次髮。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麼需要出門辦的事情。

他的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網上:通宵打遊戲,逛各種各樣的貼吧和網站。因為作息沒有規律,楊明威的眼眶呈現出濃厚的青灰色,眼睛也有些充血。

楊明威的生活蜷縮在了這個不大的房子里。房子以外的世界讓他感到不安。疫情、暴雨、颱風,誰也無法預測下一次災難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在廚房那個一米五高、四層的白色金屬儲物架上,他放了一桶大米、一箱“珍姨超爽大碗面”、24罐梅林午餐肉罐頭、80包900牌壓縮餅乾、一些固體酒精。這是他陸續買來的儲備物資(但最好不要動用它們)。如果真的發生意想不到的災難,楊明威覺得,這些物資能夠支撐他在家中活過一個月。

  2  

楊明威出生在江西上饒市的一個村莊。父母很早離婚,他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初中畢業後,他沒有再繼續讀書,和長輩一起在家中的院子里養兔子,養雞,去集市上賣雞蛋。直到外公外婆離世,他也成年了。楊明威面臨著一個看似順理成章的處境:他需要外出打工了。

但是,第一份工作讓他感到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他不願對此多談。那時,他前往江蘇南通找親戚,原本打算在當地玩一陣子,再看看能不能幫親戚做些什麼。親戚在一個菜市場里擺攤,賣蘿蔔餅,他待了幾天,覺得還不如自己找份工作。他聯繫上中介,對方給他推薦了兩份工作:進電子廠,或者,去建築工地上擰鋼筋。

他選擇了後者。這份工作每個月掙兩三千元。他每天工作12個小時,戴着白色布手套,用手將一簇簇的鋼筋擰成承重牆的框架,再灌注水泥。他經常需要克服恐高的情緒爬上很高的腳手架。那個夏天很熱,很曬,他對那種席捲身體的疲倦印象深刻,“你下了班以後就什麼時候都不想了,只想睡覺。”

半年後,他離開了工地,前往安徽的一個小城市,跟隨一個建築師傅學鋪瓷磚。他負責從樓下搬運沙子水泥到顧客家裡,再用小桶將瓷磚“泡發”,攪好水泥。大工一天能掙三四百元,但所有活計都需要自己尋找、商談,價格也需要斡旋。如果熬過三四年,他的確可以當上大工。但和人斡旋讓他感到疲憊,這仍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工作。

楊明威決定去上海看看,也許大城市會有更多的機會。起初,上海的確給了他這樣的印象。他在58同城、趕集網上找到了許多工作:會展諮詢員、在小公司敲excel的文員、平安保險銷售、小區保安。這些工作通常是做六休一,休息的那一天,他還會去做兼職。有時是做遊戲代練,打《英雄聯盟》,他幫人從青銅段位升級到白銀段位,每次需要14個回合,每回合40分鐘。560分鐘後,他將得到130元的報酬。

還有的時候,他會去舉辦婚宴的五星級酒店做臨時服務生,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一天工資140元。他需要提前換上制服。他注意到,那些制服總是看上去很乾凈,但袖口、胳肢窩這些不起眼的地方總有抹不去的污漬。他負責給客人們上菜,端盤子。酒店多在上海最繁華的區域,離他所住的閔行區相隔很遠。下班後,他總是趕不上地鐵,要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回家。即使是冬天——他說,相信我,再冷的天,你騎兩個小時都會感到很暖和。

算上兼職,他一個月可以掙七千元。這也是他花費所有休息時間後所能賺的錢。

但那些婚宴讓楊明威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場酒席往往要辦二十桌,每桌都會擺一瓶茅台酒,一條軟中華香煙。他在一旁計算,一場下來要花費二十來萬。他又想起自己剛到上海時,想在火車站吃飯,一碗麵條五十塊,正在他感到躊躇的時候,別人毫不在意地下單了。

他總結,上海是一個對有錢人很友好的城市。“生活得越久,努力了那麼久,就感覺好像別人的起點就是我的終點,所以你努力還有什麼用呢?”

不過,當他結束在酒店的兼職時,接下來的一份工作讓他看到了一些希望。那是他在上海的倒數第二份工作。當時他在一家位於奉賢區的淘寶店做客服。店鋪主營皮革,有三顆皇冠,在當時的淘寶店裡已算不錯。老闆租下了一棟公寓,一樓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皮具:鴕鳥皮、蜥蜴皮、牛皮、豬皮。皮革有味道,但不難忍受。

這份工作包吃包住。讓楊明威高興的是,老闆說,如果他幹得好,之後將會讓他負責整個店鋪的運營。他負責回復客戶,也要到一樓用道具切割皮革、發貨,去皮具代工廠。有一陣子,他已經開始管理有五個人的客服部。

但是由於管理層的改變,店鋪效益越來越差,五個客服變成三個,最後剩下他一個人。他意識到,老闆的承諾只是一張空頭支票。做客服管理的時候,他的工資和原來一樣,每個月四五千元。但沒人再提起他多乾的那些活了。

楊明威覺得自己的運氣越來越差,倒不如索性選擇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最後,他重新做回了保安。

他無法清楚描述自己理想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但一個明確的感受是,他似乎面對着一些隱形的壁壘。隨着時間流逝,他對穿過這道壁壘的信心越來越小了。

“除非是看不到希望了,不然誰都想奮鬥一下。”他說,“努努力,萬一要是過得更好呢,對吧?”

2019年底,楊明威看到一則新聞報道說,有人在鶴崗用五萬元買了一套房子。他上網搜了更詳細的資料。隨後,百度的信息流向他推薦了隱居吧。

在這個貼吧里,他第一次知道,中國有如此多的小城市,幾萬元就能買一套房。除了鶴崗,還有東北的伊圖裡河、撫順、阜新。但東北太冷,過冬會成為麻煩的問題。另一些熱門的隱居地則分散在中原地帶:河南鶴壁,安徽淮南,雲南箇舊。這些城市同樣多為重工業起家,資源枯竭後,有些地段的房價降到了讓人驚訝的程度:三四萬元,你也許還無法買下北京或上海的一個洗手間,但在這裡,你可以擁有一套兩室一廳。

看了一些隱居吧的帖子後,楊明威也動了隱居的念頭。他起初的計劃是,攢下三十萬,去鶴壁買房隱居後再也不出來打工了。當保安的工作干到第三年時,他和領導因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他覺得是時候辭職了。這時他剛攢夠十萬元。不過,這筆錢也夠他隱居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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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隱居吧是一個有55萬人關注、700萬條帖子的論壇。隱居吧的會員名稱叫做“隱士”。“隱士”們多為男性,年齡從二十歲至五十歲不等,背景條件各異。

一些“隱士”在此詳細記錄了他們的隱居生活。比如一位中年男人寫道,他在陝西安康租了3畝荒地,正在“建設自己的家園”。他種了90顆萵筍,去山裡挖蕎麥葉、大百合,正要看書學習如何照料幼兔。

另一位男人說,為了尋找一個合適的海邊隱居地,他研究了許久中國的洋流規律,最後選擇在乳山銀灘買房隱居,還花了半年時間做了一套光伏發電和取暖系統。在他們的描述中,隱居象徵著自由,生活不被束縛。

在貼吧里,還有一些“隱士”表達了逃離現實的迫切願望。

一位21歲的男孩發帖說,他正在一家激光切割廠里工作,每月工資5500元,他打算一個月存5000元,存夠30萬就去隱居。

一個26歲的男人說,他在深圳一家物流站做倉庫管理員,工作需要從第一天的八點半工作到第二天的八點半,中間睡六個小時,晚上還要繼續幹活。他寫道,“上班上久了,去上廁所都哭了。”他說他已經存了17萬元,想讓大家推薦一個地方隱居。

這個帖子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人們給男人出了許多主意。有人說,可以去廣州的城中村隱居,東莞周邊的村莊也很便宜。楊明威也看到了這個帖子。他向男人推薦了鶴壁。

在隱居吧里,楊明威認識了不少想來鶴壁隱居的人。2021年初,他將自己的客卧以一年1000元的價格租給了另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和他在隱居吧相識,年紀相仿,二十六七歲,同樣想來鶴壁買房隱居,但試圖先找到一個過渡的地方。

楊明威和那男孩交往不多,彼此也不提過往。他只知道,室友似乎比他更適應隱居生活:不工作,睡覺時間比他長,同樣花大量時間窩在房間里打遊戲。他總能聽到隔壁室友罵手游中的隊友:“這個傻X!”

楊明威剛來鶴壁買房的時候,一個年紀更大的男人從貼吧里聯繫過他,兩人曾相約一起去看房。楊明威和男人在看房期間拼了幾天旅館,節省費用。他稱呼男人為夏大哥。後來夏大哥告訴我,他覺得楊明威是一個很內向的男孩,不怎麼說話,也不抽煙不喝酒,第一次吃火鍋,楊明威還沒有吃完就起身離開了。

但夏大哥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年紀更大,雖然來鶴壁買房,他還是希望能在當地擴展一些社交圈子。後來,他建立了一個微信群,裡面都是在隱居吧里認識的,想要或已經在鶴壁買房的人。這個群有一百多人。有人的群聊昵稱就是“攢錢去鶴壁買房”。他們在群里交流一些鶴壁老區的房源,以及各種與錢相關的話題:打工,炒股,有人還試圖交流炒比特幣。

我在群里認識了另一位已在鶴壁隱居了半年的男人,他經常會發一些鶴壁的風景照片。他今年33歲,聲稱自己曾從事金融行業。隱居之後,他每天在家裡寫小說,在網絡上連載,不然他會覺得時間很難捱。他喜歡網絡作家“南派三叔”和“我吃西紅柿”。他說自己之所以來到鶴壁,是因為社會壓力大,原生家庭不富裕也不幸福。

“奮鬥毫無結果,也有感情失意,逃離跟自己相關的認識的人,脫離原來的生活圈,過一個人的生活。”他說。他拒絕與我見面。

大多隱居者都拒絕與外界有太多來往。楊明威曾幫我詢問另一位年紀更小的鶴壁隱居者,那個男孩迅速給出了一個回答——“死也別讓我見到媒體!”

楊明威說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男孩時,男孩說自己22歲,高高瘦瘦的,皮膚黝黑,像是一個體力工作者。不過,作為隱居者來說,男孩未免太年輕了一些。他問男孩,為什麼這麼小就來了這裡,不出去多接觸幾年生活嗎?男孩笑了笑,沒有回答。

所有這些前來隱居的人,幾乎都住在鶴壁的老區。

如果你乘坐高鐵,在鶴壁東站下車後,出租車司機會先帶你穿過淇濱新區。那裡是鶴壁市新的中心。二十年前,隨着市區的周邊逐漸成為塌陷區,鶴壁開始往東南搬遷。新區發展很快,窗外出現了一個大型的萬達商業廣場,還有標識着“阿里雲”、“京東鶴壁”、“掌上科技”的科技園區。夜晚,一塊霓虹燈牌格外顯眼,“生態、活力、幸福之城”。對於鶴壁當地人來說,往新區遷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車繼續向前開。一條蜿蜒二三十公里的省道連接了新區與老區,如同兩個世界。出租車司機剛剛在新區買了一套房。至於那些老區的房子,他說,“還沒有新區的一套墳墓貴呢。”

鶴壁老區建立在煤礦之上。原來,鶴壁有11個礦區。當地人告訴我,這些礦區已經廢棄了一半。離楊明威居住地最近的六礦,2021年6月剛發生了一起生產事故,8名失聯人員遇難,暫時停止生產。後來我去已經廢棄的一礦轉了轉,只剩下一對夫妻看守,礦區變成了植物茂密的森林,一個被封住的礦井口長出了鮮花,只有一個由煤鉛石堆積成的高山。

礦區周邊的房子要更便宜一些——只需一兩萬,你就能夠買下一整套房。從馬路上望過去,這些房子破損、衰敗,很難看見人們居住的痕迹。

楊明威介紹我認識了他的房產中介。中介帶我去看了四套位於老區的房子,價格都在四萬元以下。她說,這些房子的主人都剛剛在新區買房,急於將老房脫手。房間里還留存着他們沒來得及處理的用品:一張十年前影樓風格的結婚照,一隻含着銅錢的鐵蛤蟆,一張新區樓盤的廣告,上面寫着一句振奮的廣告語:“山登至頂人為峰!”

中介說,十年前,她走在新區的街道上,看見那些數量眾多的新房子,她當時想,誰會去買這些房子呢。可最近三四年,新區的房子從三千元一平米漲到了七八千元,甚至一萬元,人們像在超市搶購一樣搶着去新區買房。而老區的醫院、商場也開始往新區遷徙。

在老區,尤其是那些曾在六七十年代象徵著身份的家屬院——儀錶廠家屬院、礦務局家屬院、糧食局家屬樓,去年疫情過後,這些售價七八萬的房子降到了三四萬元。她一度為自己的售房生意發愁。但讓她意外的是,有不少像楊明威這樣的外地人來老區買房了。

她記得楊明威。看房的時候,她問楊明威為什麼要來到鶴壁。這個年輕人對她說:“我不知道以後要繼續做什麼工作了。”

  4  

對很多中國人來說,“隱居”兩個字有着豐富的含義。從有文字記載的時候起,中國就有了隱士,比如許由、伯夷和叔齊、陶淵明。在那時,隱士和政治之間的聯繫尤為緊密。有人將隱居生活作為吸引政治資源的手段,也有一些人正是因為厭惡政治而遠居深山。

但是新中國成立以後,尤其在最近幾十年,如果我們要梳理中國的隱居潮流,也許要回到一個美國學者所作的研究上。1989年,學者比爾·波特來到中國的終南山,試圖解答一個問題:經過一個世紀的革命和戰爭後,中國還有隱士嗎?

他花了幾年時間拜訪南五台、香積寺、樓觀台、終南山、太白山。他的確遇見了一些隱士,很多人在深山裡度過了他們的一生,吃得很少,穿着節儉,在茅屋裡居住,在高山上墾荒。不過,他們都是信仰佛教與道教的出家人。隱居對他們而言是一種修行的方式。就像一位出家人說,“唯一要緊的事情就是修行,如果不修行,你永遠也擺脫不了妄塵。”

這種隱居文化曾在幾十年前遭到過破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這種文化逐漸回來了。比爾·波特在書中寫道,到了1989年,中國有將近三千人的道士和道姑。那時的隱居仍然像是一種小眾的宗教行為。

後來,比爾·波特將他尋訪隱士的過程寫成了一本書,名為《空谷幽蘭》。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2009年,當《空谷幽蘭》一書引進中國後,它引發了中國人去終南山隱居的熱潮。這時,人們選擇隱居不再是出於某種宗教信仰。他們聲稱,自己希望通過隱居來尋求內心的自由,並認為伴隨現代城市化出現的高壓競爭毫無必要。

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是在終南山隱居的二冬。二冬學美術出身。2013年,他來到終南山上一個農家小院,以20年4000元的價格長租在此,隨後過上了種田犁地、養鴨養鵝的隱居生活。2015年的一天,二冬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表了一篇隱居小結,名為“借山而居”。24小時內,這篇文章意外有了超過10萬的閱讀量,又在隨後的幾天被800多個公眾號轉載,數家媒體跟蹤報道了二冬的故事。

幾萬元買套房,這些年輕人,為什麼選擇隱居?

接受媒體採訪時,二冬說:“於是你發現,這個時代對於閑適淡泊的日子是有多麼饑渴。”

但當數量眾多的人們湧向終南山後,在終南山隱居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些商業化的氣質。一些“隱修培訓班”應運而生,其中不乏騙局。終南山的房價也迅速上漲。2018年,在二冬的故事被廣泛報道的三年後,媒體報道了另一位年輕女孩的故事。這位女孩在終南山租借的小院年租金從400元漲到2萬元,她不得不結束隱居,回到城市尋找工作。

楊明威常去的百度貼吧“隱居吧”,曾經也一度以這些內容為主:田園牧歌式的隱居生活,在深山裡擁有一個院子,幾畝田地,遠離城市的喧囂。

直到2019年,一些年輕人——尤其是那些沒有太多資源和背景的普通年輕人,發現了鶴崗,或者像鶴壁這樣的城市。他們開始實踐另一種隱居方式:背井離鄉,前往遙遠的三四線城市,以較低的價格買一套房子,不工作,蟄居在家,以極低的成本生活。他們有時也會稱呼自己為“躺平一族”。

長期關注勞動領域的青年學者周燕玲說,在中國,專門研究躺平族的學術成果不算太多,而且大多發表在2010年之前。那時,他們被稱為“新失業群體”,或是“三失青年”(即“失學、失業、失管”)。政府曾經想辦法幫助他們。2012年,上海市曾啟動一個就業啟航計劃,“幫助8000多名長期失業青年實現就業創業”。

但在公眾視野中,躺平族真正得到關注是從深圳的“三和青年”開始的。周燕玲曾在上海訪談過一些從事快遞行業的新農民工。她注意到,對於已經結婚的農民工來說,生活的負擔是無法逃避的,也就很難出現躺平的想法。但對於那些更年輕一些,單身,處在不穩定就業狀態中的年輕人,周燕玲感到,他們其中的一些人也開始“打工一陣子,躺平一陣子”。他們通常會流露出明顯的對未來的不信任感,不相信自己能夠完成階層的流動。與此同時,和上一代農民工相比,新農民工希望能有自己的生活節奏,在意尊嚴和自我實現,“希望自己能活得更像人一點”。但實際的人生體驗往往讓他們感到失望。

“年輕人選擇‘躺平’根本上是對社會結構性問題的消極反應。”周燕玲說,她也注意到社交平台上對躺平文化的討論。有人稱讚說,這是一種弱者的武器,是一種消極的抵抗。但周燕玲覺得,對此做出稱讚,似乎又容易忽視選擇躺平的人們所付出的代價。

“選擇躺平之後,看上去的確是有一些所謂的選擇空間,但這些選擇空間又似乎是很虛幻的。”她說,“如果這是一種反抗,為什麼代價要由他們來承擔,而不是由那些擁有更多社會資本的人來承擔?”

更重要的是:“他們以後怎麼辦?”

  5  

如果年輕人選擇隱居是對生活失望,那麼中年人真的是在追求田園生活或自由嗎?在隱居吧,我認識了一位仍然遵循傳統隱居方式的“隱士”。他叫李傑,今年41歲,正在安徽六安隱居。

 李傑住在河背山上。河背山位於六安金寨縣,屬於大別山山脈,離七十年前“劉鄧大軍”的匯合地不遠。從山路繞上去,土地里種着成片的黃芪和天麻,清澈的茶河在一旁流淌而過。

 李傑開着一輛長城風駿皮卡。他熟練開過山上的彎繞,經過村莊主路,再經過一個陡峭的泥坡,從一條被兩旁灌木叢遮蔽的道路進去,一座白色農村平房出現在眼前。

 2021年4月,李傑來到這裡。他對房屋周邊的環境十分滿意,便和房東簽下了半年的租住合同。房屋左右各一棵高大的板栗樹,帶刺的栗子掉在地上。還有一棵尚未結果的柿子樹和桃樹。地上有野生的波斯菊、紫蘇葉。平房旁邊有一塊接近兩三百平米的菜地,他在這裡種了不少四季豆、黃瓜、莧菜。

 李傑臨時學了許多的農業知識:植物的生長季節,如何開荒,以什麼間距播撒種子,如何用羊糞和牛糞堆肥。四季豆發芽後,他砍來竹子搭建架子,讓藤蔓往上蔓延。莧菜被蟲咬了,他就用煙蒂泡過的水澆菜。他很快得到了收穫:四季豆、青瓜、辣椒都成熟了。

 李傑從來沒有過種地的經驗。他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從小在城市長大。在山上待了幾個月後,他的皮膚因長時間的日照開始黝黑,身材也因為務農而變得緊實。

 他有過一段不順利的婚姻,也干過許多工作:公交車司機,在電腦城賣電腦,開飯店。過去十年,他在一家電力公司給老闆當助理。逢年過節,他常需要去老闆的客戶們家送禮,有時是1916煙,茅台五糧液,有時是一整隻羊。項目的開啟總需要人情維護,他是負責維護的那個人,點頭哈腰,曲意逢迎。繁複的應酬逐漸讓他感到厭煩。“有時候會覺得我像個奴才。”他說。

 2020年初,當新冠病毒抵達武漢時,電力公司失去了許多業務。後來的半年時間,李傑和母親一起隔絕在家。時間變得漫長,他開始思考過去四十年的生活。他有許多後悔的事情,比如,沒有去當一次兵,沒有去外地打拚一次。這時候,一個原先出現過的念頭變得迫不及待。他想要離開城市到鄉村隱居,二十年都不再回來。

 在楊明威前往鶴壁的同一個時間點,李傑也開着一輛邁騰小轎車上路去尋找隱居地了。那時他還沒有把小汽車換成更利於在山野中行駛的皮卡。離開的前一天,他騎着自行車從東湖棧橋一路轉到漢口的江灘。後來,他將沿路的風景都發在了隱居吧,附上了一首日語歌《蜻蜓》,向這座他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告別(他將歌中的東京改成了武漢):

 每當我踩着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重重的嵌入柏油馬路的時候,我只希望能夠繼續做我自己……在無法逃避的黑暗中,今天我又假裝睡去,曾令我憧憬的要死的,花花都市”大武漢”,拎着單薄的旅行袋,我一路向西,向西。

 他去了許多地方,成都,重慶,廣西,貴州,陝西。他一直沒能找到理想的隱居地。後來,李傑漂流了四個月,飲食起居大多在車上度過,每隔一周去旅館換洗一次衣物。起初當然是睡不着的,他把車停在省道的服務站,或是縣城小區、超市的停車場,高速下的隧道。那是冬天,他買了一個睡袋,墊了兩床被子,買了一個便攜式酒精燈,一口鐵鍋。停車時,他就在車外生火炒一份土豆燒牛肉,喝一罐啤酒。他一開始對在公開場合做飯感到不好意思,後來習慣了。

 2021年春天,他在隱居吧上看到有一對夫婦正在轉租農房。他開車來到了安徽六安。租下房子後,他對這裡的隱居生活相當滿意:早晨七點,他會在不同的鳥叫聲中醒來。夏天,正午,知了近乎聒噪地鳴叫着。往前走五十米,避開粘在枯枝爛葉上的山螞蝗,來到一條小溪邊,溪水汩汩從上往下迅速流動,很涼,清澈見底。他在此接了水管,將溪水往家中引流。他正在開墾一個水塘,如果一切順利,他將在九月投產河蝦,等待蝦苗過冬。當時就是這片水源吸引了他。

 走進李傑的房子,首先你會看到地上堆積着扳手、鉗子,還有許多他做泥瓦工、電工會用到的工具。卧室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上擺放着電腦。地上還有一袋濃縮驅蛇顆粒。他來這三個月,蛇也光顧了四次。他只好在周邊都撒上驅蛇顆粒。上一任房子的主人給他留下了一隻黑臉黃狗,才五個月大,脾氣溫順,他走到哪裡狗跟到哪裡。有時他會帶着這條狗到周邊的山野逡巡。

 “沒有人打擾你,你才能真正得到快樂。”李傑總會強調自己作出隱居選擇時的主動性。我和他聊起楊明威所代表的更年輕一些的隱居者,他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們是逃避,也許有點無奈。可能我沒有這種無奈。我喜歡現在的這種隱居生活。”

 不過,當我見到李傑時,他正對能否在這裡生活二十年產生了懷疑。對於當地的村民來說,李傑是一個外來人,一個有些古怪的,形單影隻,放着城市生活不過的陌生人。他和當地村民的相處充滿了緊張感。一位同村的大姐總是到他的田地里偷四季豆,竹子圍成的欄杆都沒能攔住她。一位獨居的老人總來向他討煙,次數多了,他也感到有些厭煩。百米來外住了一戶鄰居,這位鄰居總想毒死那隻陪伴他的黃狗——因為狗跑去攆了鄰居的雞。

 最重要的問題是,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子。李傑想要翻新廢棄的豬圈,屋頂上有一些遺留的瓦片。房東住在不遠處的新房中。他問房東,可不可以用這些磚重新搭頂?房東沒有同意。他意識到,自己並未擁有足夠的自主權。

 在這一點上,楊明威或許更有先見之明。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總是要更清靜一些。

 八月,李傑又開車上路了。他打算去江西再次尋找他理想中的隱居地。

  6  

鶴壁的天空陰沉沉的,天氣預報提醒,鶴壁即將迎來汛期。楊明威帶着我在鶴壁老區閑逛。老區不大,以一尊毛澤東雕像為中心,十條街道劃分了一個井格形的區域:奔流街、紅旗街、建設街、朝霞街、朝陽街,長風路、前進路、春雷路、鐵西路、山城路。

 作為中心的紅旗街還算熱鬧,不到一百米的街道開了四家奶茶店。但過了兩個街道,人流消散下去,街上只能零星看見一些老年人。街邊栽種着極高的梧桐。兩元特色店、打折的日用品店和皮鞋店正吆喝叫賣。

 天氣仍然很熱,我們快步向前走。我問楊明威,隱居七個月的感受怎麼樣。楊明威說,不好也不壞,就像鶴壁這個城市,沒有那麼荒涼,但也沒有多麼繁華。

 我們走到了一個緊挨學校的小區。在這個小區里,每一盞路燈都掛上了高考狀元的頭像海報。我們聊起教育,他對自己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讀書感到遺憾(對他的家庭來說,如果要繼續讀書,高中學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但現在,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後,他開始在網上學習許多新東西。隱居的日子裡,他會看新聞時事,也會在B站上聽一些老師的歷史課,還學習了一些馬列主義的觀點。

 “馬列主義說,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在於人會勞動。”他認同這一點,也認同勞動的價值。但與此同時,他也會想,那自己的勞動有沒有得到應有的價值兌現?

 最近,他正在打一款名叫《行星邊際2》的遊戲。在這個遊戲中,正常的玩法是要建基地,建防禦牆,炮塔,軌道炮。和現實的邏輯一樣,想打贏戰爭,你必須擁有更多的資源,更精銳的武器。楊明威高興地說,原來他一直玩得很差勁,但他最近研究出了一種新鮮的玩法:使用一個礦車的道具。礦車原來只起到採礦的作用,沒有攻擊能力,只能逃跑,所以礦車有一個功能是隱身。

 隱身之後,楊明威坐在礦車上,跑到正在發生戰爭的地方去軋人。“十幾個人都冒出來,軋一片過去,太爽了。”他說,“連續殺人超過七個就會有懸賞。”之前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懸賞。在現實中,他選擇了逃跑。但在遊戲中,這種逃跑策略卻意外帶給了他收穫。

 但網絡無法為他解決一些現實的問題。比如說找女朋友。他沮喪地發現,想要在鶴壁認識同年齡的女孩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楊明威一直沒有正兒八經談過戀愛。在上海時,他曾經嘗試追過兩個女孩,一個是在做保險時認識的,另一個是在做兼職時認識的,都沒有成功。他後來覺得,女孩不會因為對她們好就喜歡你,也不會因為送東西喜歡你。但正確的做法是什麼,他也不知道。

 2020年夏天,也就是在決定隱居的半年前,26歲的楊明威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嘗試。他在貼吧發帖說,“上海找個女朋友,一萬元一個月。”他自稱有十來個女孩應徵了,他陸續選了三個,一個學民族舞的女孩,一個正在上大三的女孩,還有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性。那時他正在一家航空公司做保安,隨後,他在工作單位附近租了一間房,一千六百元一個月,三個女孩前後腳搬了進去。

 楊明威說,他和她們像正常戀愛一樣:去城隍廟坐郵輪,吃五百元的海鮮自助餐,去上海迪士尼樂園。他喊她們“喂”。但女孩們對他很親昵。她們以為他是有錢人。他也從來沒有告訴她們,自己是一名保安。他只說自己在一家航空公司里上班。

 “怎麼能夠告訴她們呢?”他說。

 三段關係很快結束了。他說自己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個女孩還有一個談了三年的男朋友。“太虛無了,太不靠譜了。”他分別付給了女孩們一筆錢。這花去了他不少的積蓄。

 這究竟算不算愛情,他不知道。楊明威想的其實並不複雜——什麼是更好的生活呢?房子、車子、票子、女子。有時,他還會說,一個中國傳統男人的願望很簡單,“老婆孩子熱炕頭”。可他覺得,現在的這個世界,如果你沒有足夠多的錢,即使是這樣簡單的願望,你也無法實現。

 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隱居是有成本的。隱居吧里的許多人大多是動用曾經的積蓄,或是開展一些副業,比如養殖,做民宿,做自媒體。楊明威的積蓄正在逐步減少。他現在還剩下三萬元。這些錢能夠支撐他再隱居半年。但以後呢?楊明威說,也許他還是要去上海打工,攢一些錢再回來隱居。再遠一些的事情,他也不願意想了。

 楊明威從貼吧里得知,有人正在大湖村出售獨棟小樓,售價六七萬。他不知道消息的真假。於是,我們又來到了大湖村,這裡是鶴壁最初興起的地方。我們遠遠看見一條馬路,牆壁將那些房子遮擋了起來。楊明威走進一扇生鏽的鐵門,來到一棟紅色宿舍樓。一個女人聽到聲響,走了出來。

 楊明威問她,這裡有要賣的房子嗎?

 女人搖搖頭,用驚訝的目光看着楊明威,似乎對有人惦記這裡的房屋感到不解,“這裡的房子沒有證件,你可以去新區看看更好的房子。”

 天下起了雨。楊明威套上雨衣,在雨中往前走。他一路看向周邊的平房,試圖分辨,哪棟房子在用塑料棚擋雨,哪棟房子像是建在宅基地上。如果真有一套獨棟小院,六萬他買,十萬他也能接受。這將成為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期盼:在院子里種上葡萄藤,養幾隻雞,再養一隻狗。只要這樣想,再去上海打工的念頭也顯得不那麼難以接受了。

  7  

七月底,暴雨抵達河南,鶴壁是受災嚴重的城市之一。我問楊明威,他的隱居地情況怎麼樣。他說,起初主客卧都沒漏水,但隔壁沒有做防水,水滲進了客廳。他連夜買了一個皮划艇和一套救生衣。

 漸漸地,鶴壁的淇濱新區開始漲水,水淹過了周邊的村莊。楊明威所在的老區因為地勢較高,情況好一些。但雨越下越大,小區樓下貼的那張告示似乎成為了預言。又過了兩天,雨水開始侵入楊明威的隱居地,越來越多的水珠像帘子一樣滴落下來。再後來,網也斷了,屋子裡濕答答的。

 他開始擔憂起這場連綿不斷的大雨。有一兩個晚上,他開始動用儲備物資——因為找不到別的食物,他只好吃了幾塊壓縮餅乾。那陣子他都沒能睡太好。

 災難來得突然,他的隱居地不像原來想象的那樣堅固,和現實的距離也沒有那樣遙遠。他說,我從沒想到過,鶴壁這裡居然也會發大水。

後記:一個極端的人

星雷今年36歲,東北人,曾在瀋陽的一家房地產公司做行政助理。後來他去日本留學,讀了幾年書後,不幸經歷了一場心梗和腦梗,又回到了中國。

 他學過經濟。出於經濟學背景,星雷對當下的世界經濟感到悲觀。他覺得將來也許會發生世界戰爭。也出於逃離家庭關係的念頭,2019年,他開始尋找隱居地。最後他來到安徽淮南,花了三萬五千元買了一套房子。他覺得,像淮南這樣被遺忘、不發達、礦產都被挖沒了、已經不剩下多少利用價值的城市,將會成為未來最安全的地方。

 住進新房後不久,星雷開始了長達一年的探測計劃。他探索了附近廢棄的礦區,尋找可飲用的水源(別指望自來水會在戰爭時供應),取水回家化驗,檢測純度,做電分解,上網買試紙測重金屬含量(一些水源的重金屬含量不少,有鉛、鉻)。所幸他在一個廢棄的水泥廠附近發現了乾淨的水源,那是一個石頭鋪底的水潭。還有可食用的植物,他在一個廢棄的礦附近發現了大片野莧菜,和少量的絲瓜、南瓜藤。如果這些都吃完了,那還有另一個礦區里的白玉蘭樹,上面結了不少粉紅色的玉蘭果。白玉蘭的果子無毒,他覺得可以吃。

 到了2020年,疫情發生後,他對外界更加感到不安了。他開始往家裡囤罐頭。後來我在他家見到了他的倉庫:柜子上,六百來個罐頭整齊排列,蓋上了一層遮光窗帘。罐頭種類均衡:q3牌午餐肉、美力紅燒豬肉、油燜筍、鯡魚、金槍魚、茄汁鯖魚、香悶茄汁黃豆、酸奶水果、四鮮烤麩。更多的是壓縮餅乾——是那種海上救生艇的類型,儲放時間最長。還有20來箱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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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儲存物資的標準是:兩個人吃三年的量。

 藥物也是必不可少的:紅霉素、青霉素、頭孢、麴黴素各五盒,維生素ABC各十來罐。他還想過,假若真發生了戰爭,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用品,甚至也許能用這些藥物換一些金銀首飾——假如得了感染,那一盒紅霉素,人們花再多的錢也會買。還有那些雖然他不用,卻也容易發財的用品:煙、酒、鹽。他買了最便宜的革命小酒,4塊錢一瓶,買了12件,還有本地人都看不上的3元錢一包的香煙。如果真到了物資匱乏的時候,一包3元的香煙也會翻上數倍的身家。

 星雷的家在淮南西邊的一個老小區。45平米,兩室一廳。他的卧室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快遞盒。房間很暗,星雷裝上了鋁製的遮光窗帘,這樣能夠控制食物的儲存條件:陽光、空氣、濕度。塑料存儲箱封存着十來包大米,封箱處塞上了報紙。桌上放着一桶棒棒糖,這是迫不得已時的糖類儲備。他後來告訴我,門後放着兩把野豬矛,一把鐵鍬,床下還有一袋化肥,如果戰爭到了緊急的時刻,這些就是他的武器。矛和鐵鍬用來防身、突圍,化肥用來提純硝做炸藥。

 有時他會把自己儲存物資的心得發在一個名為“生存狂吧”的貼吧。他是依據歷史資料來判斷自己應該儲存什麼物品的,比如,他會搜索蘇聯末期以及日本二戰後人們的生存狀況,看看當時的人們缺乏哪些物資。

 如果戰爭沒有發生呢?他說,那這一切就將成為他為自己買的一份保險。就像當初,如果他在日本沒有交夠保險,他壓根交不起那場腦梗手術所需的高額手術費。

 當我到達淮南後,星雷帶我去看了看他探測過的區域。前幾個地方沒什麼特別的,樓房倒塌,地面凹進去深深的空洞。但到了最後,星雷忽然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他保證我會對此印象深刻。

 二十分鐘後,我們抵達目的地。這是一片很大的水域。我走向岸邊,驚訝地發現,在灌木背後,水域的中央,三棟平房被水淹沒至了屋頂。這是一個廢棄的礦區,塌陷後,地下水上滲,形成一個碩大的塌陷湖。一些死去的魚漂浮在岸邊。星雷用試管取過這裡的水,回到家,他用電解棒檢驗出許多黑色物質,那意味着水中有數目眾多的重金屬。

 對他來說,這片區域的利用價值不大。但星雷經常會來這裡轉轉,畢竟這景象實在讓人難忘。一些靜靜淹沒在水中的房子。它們將繼續下陷,直到完全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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