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菊花黃

(今天在老家給母親大人立碑,十二年彈指而過,重翻舊文,百感交集,這篇文章只為紀念母親在世時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此公眾號主題是財經時政,這樣的散文文章本公眾號只會出現這一次,只做留存,不為流量)

一.

  起風的時候,靈堂的白紙便翻卷過來,嘩啦啦地響。

  從深圳到邵陽,從飛機到汽車,幾經周轉,下午三點時分方趕回祖屋,家門口已搭了簡易的靈堂,未見門,便看見那些白幡。

  奶奶坐在長椅上,用手支着前額,乾枯的手臂上靜脈暴突,耳朵不好使,未聽見我的腳步聲,旁邊有鄉親喊她:“孫子回來了,孫子回來了。”她方抬起頭,混濁的眼睛看着我,慌忙站起來,指了靈位說:“崽啊,過來磕頭,先做三個揖。”

  堂屋的正中央擺着一具漆黑的棺木,棺木前設了一張簡陋的靈位,一台冰凍機發出微微的聲響,草草加工的母親的黑白遺像正對大門,正對着自己。

  我跪下來,向著母親的遺像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便站起來,走到棺木的旁邊,我摸着那黑沉沉的棺木,彎下腰輕輕地喊:

  “姆媽我回來了,姆媽你聽不聽得到?”

  棺木又粗又重,母親躺在裡面,沒有作聲。

  我怕母親聽不見,我輕輕着敲着棺木,輕輕地再喊:

  “姆媽我回來了,姆媽你聽不聽得到?”

  母親依舊沒有作聲,棺材裡靜悄悄的,我遂絕了念頭,坐在棺木的旁邊,喃喃地和她說話。

  棺木下點了一盞長生燈,黃色的香油宛若流金,燈火微明,卻始終不滅。

  父親從烈日下走進屋來,見到我歸來,招呼我去見一下對面的大姨。

  大姨架着二郎腿坐在對面的堂屋裡,不敢進祖屋來——他身上有病,怕犯了忌諱,見到我過來,只是伸出指頭,一搖一搖着說:“你個伢子好不懂事,這麼不曉規矩,孝子進門來,要先放炮仗……”他喃喃着交待了一下禮俗,我默默着聽他講,只是恩恩呀呀地點頭。大姨講了許久,最後交待說,“你娘是昨晚過世,我們等你回來,好多事不消辦,等會頭件大事,便是去開山……”

  我輕輕點頭,未做維拗,前坪里有人搖動手柄,將水井裡的涼水抽上來,夏日裡極乾燥的天氣,水聲嘩嘩地響,鄉野四里,聽得分外清晰。

  那水聲清脆,宛若母親的笑聲,我低下頭,這般想。

  二.

  只說了一會話,妹妹尚未到家,父親在屋檐下擺弄那台借來的破音箱,高懸在靈棚上的喇叭發出刺耳的聲響,父親用力拍了拍機器,喇叭里便傳來咿咿呀呀唱歌的聲音,歌曲詭異,該是八十年代的風格,也不知這種磁帶到哪裡尋來,早如出土文化般具有史料價值,大姨慢悠悠抽了一口煙,慢悠悠着說:

  “要鬧熱,人過世了,一定要鬧熱……”

  風水先生過來的時候,趕來打井的人也到齊了,按這裡的規矩,父親是不可以上山的,四叔便在前方帶路,備了米酒、活雞、熟肉、香燭、鞭炮等事物,領着眾人上了祖墳山。風水先生挺着大黑黝黝的大肚子走在最前方,身上背了一些古怪事物,趿了一雙拖鞋,踢踏踢踏着走在前面。

  上得山來,先尋到祖父的新墳——爺爺過逝不過三月,新翻的泥土,尚沒有立碑,地上到處是黑健的大螞蟻爬來爬去,我們站在那裡,頭頂烈日,腳踏黃土,四叔把手一指道:“你是孝子,你來開山選地。”

  鄉下規矩極多,我指了幾塊地,四叔只是搖頭:

  “這塊地不可以,人家做了記號。”

  “這塊太高,新墳要在你爺爺的下方。”

  “這裡更不成,挨着人家的田地,別人百年之後,留着有用……”

  最後我讓四叔來選,他指着祖父右下方的一塊地做了決定:“這裡該是可以,如果沒有舊墳,就選這裡。”

  打井的幾位叔伯便取了鐮刀鋤頭,彎下腰把那地上的雜草樹蔓連根清理,他們的皮膚又黑又緊,發出古銅的光澤,太陽暴晒,只一會便汗透衣褲,叔伯們極是認真,我取了鋤頭要去幫忙,四叔奪了過去說:“這裡不要你來,你哪裡會得這些。”我便空了手,戴了斗笠站在旁邊看眾人忙活。

  待得清理完草木,空出一片新地來,打井的叔伯們便倚着鋤頭站在兩側,風水先生取出一個八卦羅盤,算對了位置,手指對面山巒對我說:“你看這座墳透光好,對面大山一層層往上走,平步青雲,大吉大利。”又取了白線,和四叔測定了方位,動土之前,祭上米酒、熟肉、香燭,再把活雞捉將過來,扯盡喉上雞毛,又生怕那四叔不曉事理,不住提醒道:“現在莫放炮仗,看我殺了雞,再放莫遲。”從竹欄里取出菜刀,一刀將活雞喉管割斷,四叔慌忙點燃炮竹,噼哩啪啦地響,泥土飛濺,響聲震耳,風水先生拎着雞繞新土走了一圈,嘴裡念念有詞,隱隱約約儘是一些道家諸仙的名頭,雞血滴滴答答一路掉將下來,將黃土浸得紅透,先生走回香燭前,將公雞拋卻到正前方,嘴裡念叼不絕,他速度奇快,我聽不清晰,每念一句話語,旁邊那打井的叔伯便作聲相和,連番念了五六句,旁人連應了五六聲,先生抬起頭看了看公雞垂死撲翅的地方,點了點頭說:“現在可以打井了。”

  叔伯們便開始動手挖土,此時方知打井便是挖墳的意思,我獃獃地站在那裡,想着這便是永遠埋葬母親的地方,一時凄涼,一時心酸,四叔過來道:“現在下山吧,他們打井要幾天時間呢。”

  三

  下得墳山,妹妹早在堂屋棺材旁候着,眼睛紅腫,早哭過一回,見得我回來,牽了我手,卻不說話,我們守在棺木邊,陪着母親靜靜坐在那裡,痴痴獃獃,一言不發,幾個老人走了進來,指指點點道:“哪有這樣的不孝子孫,母親沒了竟然不哭,只曉得坐在那裡……”

  但後來的事,也許更讓他們驚詫了。

  開完山之後,便要燒艾草,傍晚時分,父親帶了我們出門,攜了母親生前用過的被褥衣裳,到不遠處的馬路邊焚燒,幾個鄉親一同前往,路上不住叮囑我和妹妹:“呆會一定要哭啊,一定要哭啊,你們不哭,你媽在陰間拿不到衣裳穿。”我和妹妹互望一眼,不置可否。稻草點燃的時候,我和妹妹獃獃站在火焰旁,一聲兒也沒作,鄉親在一旁急道:“你快哭啊,你快哭啊,你一定要哭的,你看你這個妹子,別人爹媽死的時候,哭得在地上打滾子……”東西燒完後,我們依舊沒有哭,幾個鄉親收拾了祭品,走在前面,冷冷道:“好不知規矩的兩兄妹,一滴眼淚都沒掉……”

  這僅僅是個開始。

  到了晚上,三叔三娘叫我到堂屋門口,打了電筒說:“今晚帶你去各家各戶走走,你媽辦喪事,全村人都要來幫忙,你見了人家,就要下跪,見一家,跪一家……”我條件反射般吸了一口涼氣,腦子裡迅速閃過各自詞彙:封建、自由、平等、開放、愚昧……我十歲便離開這座村子,十五年來只回來過幾次,現在卻要對這些陌生人見面就跪?腦子裡的詞語激發了我的鬥志,我立在那裡,搖着手大聲說:“下跪?什麼年代了還下跪?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

  話沒有說完,親戚們便一窩蜂地涌了上來,三叔三娘四叔四娘大姑姑二姑姑奶奶……他們圍着我,伸出手指來指指點點說:

  “你不跪,別人就不來幫你抬棺!”

  “你母親出不了堂,上不得山,看你怎麼有臉做人!”

  “村裡面哪家哪戶死了人不去跪的,家家戶戶都要跪遍!”

  “你是孝子誒,你不跪誰跪……”

  辯論永遠是不會有結果的,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也念過幾本書,上門跪人這種事,便是打斷我的腿,也是萬萬不去做的,親戚們輪流展開了幾番輪攻,唾沫都濺到了我臉皮上。

  “不跪!堅決不跪!”

  前面是荒廢的馬路,後方是靈堂的棺木,我直直地站在那裡,氣漲漲着鼓着勁,寸步也不做退讓。

  親戚們沒了法子,他們總不能按着我的頭去跪,他們抱着手在馬路邊商量,不知道事情該如何了解。

  畢竟是為了母親,最後,我還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我就給大家鞠躬吧,去一家,鞠一個躬。”

 四

  縱然只是鞠躬,卻也是一件苦差事,走遍全村上上下下上百戶人家,要一家一家的敲門,一戶也不能錯過,便是人家睡著了,也要驚天動地的將對方擂醒過來。

  ——“少不得這個過場,”三叔說,“上回你爺爺去世,有幾戶睡著了沒去叫,鄉親就在背後說閑話。

  我從不知道在這個小村子生活,竟如此謹慎小心。

  村子的人我已經不認識幾個,見了人,不管老幼,三叔向人家交待幾句,遞上煙:“這是我二哥的兒子,他娘沒了,過來吵煩啦。”我便要趁着他話語里的餘溫未散,趕緊上前邊鞠躬邊說:“我姆媽這次過世,吵煩大家了,大家多多見諒。”鄉親們或有人上前攙扶,或有人無動於衷,或有人點頭應聲,他們會接過煙,意味深長地靜立半晌,然後說:“應該的應該的,都是一個隊上的人,哪家沒個紅白喜事……”

  我一路走,一路和三叔重複着說過的話語和動作,待得走完半個村子,已是深夜,腳上面已起了一個大水泡。

  “明夜裡繼續,”三叔最後說,“你今天不下跪,有些老人很不滿意……”

  五

   道士是頭天下午就來的,初進來四個人,下了摩托,頂着日頭走進堂屋,他們穿着平日里的T恤襯衣,彷彿平常人家的子弟,走進來東看西看,我們均沒留意,待得他們說話,方知是來了做法事的師傅,父親忙上前迎着,遞煙遞水。

  道士們繞着堂屋走了幾圈,開始拿出事物妝點四周,有天師畫像,有鑼鼓鎖吶,有香燭紙錢,夜色鋪開的時候,道士們便先是一輪念經超度,乒乒乓乓一陣敲一陣吹,歇一陣子,再取來一具綠色的招魂幡,遞到我手裡,引着我與妹妹,以及妹妹男友繞着棺木轉圈,此時也終於換上他們的職業裝——一身黑色的長袖道袍,輪流上前引陣,一邊走,一邊喃喃念經,每轉一圈,便要朝母親靈位鞠一個躬,鑼鼓喧天里,我尖着耳朵聽他們念經的聲音,也很難聽明白在念叼些什麼。

  這些道士里竟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剛剛發育成形的樣子,穿了件偽造的劣制阿迪達斯的T恤,一條七分褲,身材矮健,會點鼓、會打罄、會敲鑼、會念經,獨獨不能吹鎖吶,也沒有資格正式穿上那件道袍作法——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這裡做了五六天法事,竟從未見他換過一次衣裳——現在的道士,果然一代比一代有些名堂。

  那少年每次引着我們繞圈時,懶洋洋走在前面邊走邊唱,拖鞋一噠一噠的,聲音也一噠一噠的,心神不定,時常覷着眼去看我扔在椅上的破電腦,每次跟在他的身後,我都十分小心在意,生怕踩着了他的腳跟,他念經的聲音尚未爐火純青,因為仔細聽,還是能分辨出他在吟誦些什麼,當他一隻手拿竹片點着罄,一隻腳懶散散支拄着站在靈位前,我終於聽明白了他的經句:

  八月桂花香

  九月菊花黃
  童子拜觀音
  銘記爹和娘
  ……

  五

  因為是做設計出身,我極度無法忍受母親那用身份證掃描下來的遺像,畫面粗糙模糊,PS的痕迹生硬突出,想起自己相機里尚有母親生前為她拍的照片,相詢了鎮上照相館的位置,便徒步去鎮上找尋。

  做了一輩子平面設計,想不到竟有一天拿來為母親設計遺像。

  走到半路的時候,有一個婦人忽然隔着馬路叫我:

  “伢子,等一下,等一下,有事問你。”

  我停下步子,等着她過來說話。

  那婦人一步一踹着穿過馬路,走了過來,她說:“你是盧家沖的嗎?”

  “不是。”

  “那你是業家庭的?”

  “是的。”

  “噢,聽說你姆媽病了,對不對?現在如何了?”

  我發覺她有點明知故問的味道了,我微微有些生氣了:“我姆媽已經去世了。”

  “哎喲喂,你看看,聽得我半邊手臂都麻了,”那婦人一隻手抓住手臂,在烈日眯起眼睛來,這般說,“我家男人也得了癌症,肺癌啊,屋裡人一直瞞着他,你說說,這個病這麼難治,你姆媽花了那麼多錢,都治不好,我家男人,吵着鬧着要治,醫生說是晚期,沒得治了,他硬是要去醫院,他還不曉得是癌症,他也怕死得緊……”

  “如果真是晚期,只怕很難治。”我告訴她,“花再多的錢,只怕也沒有辦法。”

  “是啊是啊,”那婦人趕緊附和,“我們屋裡哪有這麼多錢來治,你看這個怪病,哪裡有地方治得好,他硬是要治,屋裡又沒得錢……你說說看,我們都怎麼辦才好?”

  這個問題本來不該問我,但既然問了,我就得給個回答。

  我微微想了想,我說:

  “既然無法逃避,那就坦然面對吧。”

 六

  我不知道這個婦人有沒有聽懂我的話,我們在不同的軌道里生活,縱是同一種語言,也會有不同的分野。

  每天日落降臨的時候,父親便讓我點一枝紅燭,插在燒艾草的地方。

  “天要黑了,你姆媽怕不認得路,你點了香在那裡,你姆媽就不怕了,好回來拿衣服。”

  每次點好了紅燭,我都會坐在母親衣物焚燒過的雜草堆邊,在開滿白色小野菊的地方,我會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旁邊有鄉親走過說話,我也只是隨口答應。

  我會坐上很久很久,每次看着西邊的太陽一點一點地向彩雲深處沉沒,看着天色一絲一絲地黯淡下來,每次聽到遠方牛羊的叫聲隱隱傳來,每次聞到清新的草木香氣,我都會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母親不在了,母親永遠永遠都不在了。

  然而回到堂屋,坐了不到半個鐘頭,就聽到奶奶在悄聲對別人說:“你看我孫子好孝順着,他坐在母親燒艾草的地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有人叫他走,他也只說要陪姆媽……”

  我微微有些驚詫,卻也有些無可奈何。

  在這個村裡,似乎容不得任何人擁有隱私。

  七

  和父親輪流為母親守靈,我守上半夜,父親守下半夜,我怕自己睡着,總是尋着些電影來看,順手打打小遊戲,最靜最靜的時候,靈堂里只有自己的心跳與父親的鼾聲,孤零零的夜裡,屋外有涼風襲過時,那白幡便依舊刷刷的響。

  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白天總是往椅上一靠,稀里糊塗便睡着過去。

  那天上午剛閉了眼,妹妹便將我搖醒過來,她和男友站在旁邊,很小心很小心地對我說:“我們有些事,商量商量。”

  “什麼事?”我從藤椅上坐將起來。

  “村子裡的人都在說你。”

  “說我什麼?”

  “說你沒禮貌,上門上戶居然不跪的,還說你裝大,見了好些人也不叫。”

  “哦。”

  我隨口答應一聲,繼續往藤椅上靠——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跪的,離村十五年,我認得的人可以用手指數清,哪裡識得誰是誰。

  我伺候不起這些人敏感的自尊。

  妹妹又說:“大家都坐在那說你了,那個寫祭文的尤其生氣,說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孝子……”

  “讓他們說吧。”我揮了揮手——我知道有些事情,和他們永遠也無法溝通。

   乾脆不要溝通。

  “四娘說你沒叫她,不來幫忙了,三娘氣岔岔的,說有力要一起出,今天也沒來了,她從馬路上過去,我們叫她,她只說:等到忙了叫我啊……”

  “哦。”

  “整個村子的人都在看我們笑話了,你就去給大家跪一下,挨家挨戶補回來……棺木上山,一定要鄉親來抬來的,這種事不吉利,花錢也請不到人。”

  我霍地站起來,冷冷說:“要我跪?不可能!做了孝子就不要人格了么?我這麼多年書白念了么?挨家挨戶去跪……他媽的什麼封建禮俗都想老子來循規蹈矩,鄉俗?鄉俗就是對的么?回禮下跪那是禮節,找上門去跪就事關人格,願意幫忙的我感激不盡,銘記在心,要是幫忙就為了這個跪…….媽的什麼年代了,居然還講這種排場!”

  我氣憤不過,嘰嘰歪歪連髒話一併吐將出來,坐在靈堂前的老人們被我的聲音駭得一跳,不住伸長脖子來看。

  “你鬥不過他們的。”妹妹男友說,“這裡的唾沫星子淹得死人,我父親五十歲時,也曾經挨家挨戶去跪過……”

  “那是你父親!我是我!心存感激,就一定要自降人格嗎?”我大聲嚷嚷着,離開堂屋,叉着手站到外面的靈堂前。

  過了良久良久,妹妹走出來,說:“你再不跪,就沒人肯抬棺木上山了,難不成你叫母親一直擺在堂屋裡?母親死在這裡,還不就是為了葬到祖墳山上……大家都在看笑話了,你就跪一下…..”

  “那就擺在這裡,一直擺在這裡!”

  我的倔脾氣開始發作了。

  “你什麼話?媽千辛萬苦從雲南回來,不就是為了可以土葬么?你連媽最後的願望也不肯理,你這麼不孝……”

  “那就當我不孝!為什麼土葬?為什麼要回到這個村裡來?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把我燒了,骨灰灑到大海去!”

  “呸呸呸,你又說些什麼不吉利的話,你懵了么?“

  “花這麼多錢土葬……家裡的經濟都已經崩潰了!厚養薄葬、厚養薄葬,姆媽生前生病的時候,我們幾時沒伺候好她?去世了可不可以簡樸一點?開山、燒艾草、超渡、點香、定針……這些東西有完沒完?從去年姆媽生病,我每個月都在找人借錢,到處找人借,朋友都借遍了,每個月都扳着指頭過活,平均一個月一萬多的醫療費,我們這種窮人家哪裡撐得住……欠債就算應該,又何必受這些鄉俗的折磨,媽,你可不可以放過我們!你可不可以放過我們!”我越說越是氣憤,越說越是激動,我感到四下里都是倒刺,村子裡的人彷彿一擁而上,他們捉住我的手,縛住我的腳,千千萬萬個聲音在耳邊譏笑說:“跪啊!你想安心辦完喪事,就跪下來……”

  我摘下眼鏡,氣血沖頂,突然舉起頭來,使盡氣力,對着靈堂里的八仙桌“怦怦怦”連撞三下。

  響聲驚動了四周,坐在小賣部前說三道四的鄉親駭得站了起來,面面相覷,這些人被我的舉動嚇得一驚,不知所語,妹妹和她男友驚呼一聲,抱住我額頭,父親和奶奶從堂屋裡跑將出來,驚得臉色發青,父親抓住我手掌說:“你這是幹什麼?你癲了么?”

  奶奶在一旁搖着扇子說:“你看你這個崽,你看你這個崽……”

  那些鄉親也圍了過來,呆若木雞遠遠看着。

  我擺了擺手,掙脫大家的束縛,我不知該大笑三聲,還是該大哭三聲,我握緊拳頭,立定在原處,我一個字一個字地下結論:

  “不願來抬棺,就火葬!跪,絕不可能!”

  八

  然而經這番一鬧,鄉親們竟沒有再議論上門下跪的事,我瘋狂的舉動起到了一定的震懾,他們被我嚇得不輕,遂也不來相逼。

  離母親上山還有兩天時,便開始要披麻帶孝。

  潔白的粗麻木,套在身上綁好,再使一片箍了頭,白布拖到地方可,腰上再束一條稻草繩子,便是孝子的裝扮。

  堂屋裡四處新掛了十殿閻羅的畫像,棺木上也堆放了紙人,四周放了十幾個煤球,插滿香燭,又使小碟裝了大米,大米里供着雞蛋。

  然後,真正的儀式開始了。

  念祭文、上祭品、上香、誦經、超渡、迎客、還禮……客人一批批的來,一批批的去,見到有人上祭,我便低下頭,跪在棺木邊的紙錢上,叩首行禮。

  我已經有些麻木了。

  到了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法事一直做到凌晨三點,道士們方歇了鑼鼓,將棺木上一應事物全部清除,問明了母親去世的時辰,便取來石灰,仔仔細細灑在棺木四周,棺木的正中央的地上,卻寫了“破獄”兩個大字。村裡有幫事的鄉親使石灰拌了香油不住攪拌,屋子裡頓時充滿了奇怪的氣味。

  村子裡一些老人很神奇地在這個時間出現,他們搖着蒲扇,一顫一顫地走到了堂屋門口,他們互相點着頭,互相問好說:“好精神啊。”

  “這話說得好,你也好精神啊,來看破獄?”

  “哎,來看破獄,聽說呆會還要開棺……”

  道士們用石灰寫好繁字,開始在棺材的五角放置瓦片,有老人拉了我過去,叮囑說:“等下你要赤了腳,跟着道士走,道士念經的時候,你就把姆媽的遺像放在瓦片旁邊,等到道士一劍把瓦片劈斷,要馬上把遺像捧起來。千萬莫弄錯了,瓦片一斷,馬上馬上就要捧起遺像。”

  我不住點頭,脫去鞋襪,捧了母親遺像走進石灰帶——那頭布太長,略動一下,便會踩到腳底,行動極是不便——那道士也赤了腳,手捏一柄短劍,領着我揖首拜過,繞棺木急走四五回,站在右手角上,用劍一指地上,我便將母親遺像靠棺木邊上,雙膝跪倒,道士口裡念念有詞,劍尖凌空繞出幾碗菜花,手腕一切,當一聲將瓦片劈成碎片,我馬上將遺像抱入懷中,還未站起,旁邊有人伸出香來,往瓦片中一湊,硝煙四起,劈哩啪啦炮竹炸開,不想那瓦片里竟藏有硝石鞭炮,我駭得一跳,退開幾步,道士舉劍亂舞,和另外兩人在棺木前呈“X”形似穿花蝴蝶張開手臂一氣亂舞,旁邊鑼鼓大響,節奏急促,三位道士急走不停,雙手若太極般大開大闔,狀若瘋癲,來回穿插不歇。

  主祭的道士舞過一陣,走出陣來,又去斬第二塊瓦片,如此重複數次,我也漸通門道,該走時走,該放時放,慌亂稍去,待到五片依次斬完,道士又使竹籃裝了鞭炮香燭,拜過之後,直接放堂屋點燃,到此為止,破獄方全部了結,道士歇了口氣,打了瓢水,站在堂屋前沖腳,旁邊有老人說:“破獄做完了,下面要開棺了。”

  九

  終於要開棺了。

  終於要見母親最後一面了。

  主祭道士穿好鞋襪,端端正正在棺木前復又念了一段經文,撤到一旁,幾位鄉親上前熄了冰凍機,移到牆角,又把棺木嚴合處的透明膠一一撕去,三兩人一起使勁,齊力移開棺蓋。

  我和妹妹默默走至棺木旁邊,只見母親容顏如舊,着了一件深色壽色,使圓帽包了頭髮,竟似甜睡一般。

  妹妹手撫棺木,嘶聲喊道:“姆媽,姆媽。”

  我手撫棺木,嘶聲喊道:“姆媽,姆媽。”

  只喊得三兩句,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兩個人一齊跪倒,一齊獃獃看着棺木里母親。

  棺材裡凍氣一散,母親的皮膚上緩緩湛出些水珠來,臉色微潤,與生前一般如二,忽然之間,母親生前一顰一笑,一怒一喜,盡從心頭掠過,二十多年來的喜怒哀怨、歡快憂愁,皆從心底湧起,現下她雖在眼前,卻自天人永隔,永遠永遠也不會說一句話,永遠永遠也不會作一句聲,當下再也忍受不住,扶住棺木,鼻子一酸,眼淚簌簌直落而下,禁不住失聲痛哭。

  妹妹哭了一陣,擦乾眼淚,說:“你看看媽還有沒有呼吸,他們定是弄錯了,媽只是睡著了,只是睡著了。他們一定弄錯了,你看媽睡得這麼安穩。”

  我站將起來,伸出指頭,探了探母親鼻吸,我回過頭,對妹妹說:“沒有了。”

  妹妹復又哇一聲痛哭,眼淚撲簌簌地掉。

  外面那些老人見得,各自笑着說:“你看這兄妹硬是……還去看娘有沒有呼吸?”

  “要是還有呼吸,那就是神仙轉世了。”

  老人們指指點點一番,各自近前來,湊過脖子望母親的遺體看了一回,遂又聚到堂屋前的板凳上,議論紛紛道:

  “還是冰凍好嘛,你看她就像睏覺一般。”

  “打防腐針還要割肉,生前受罪,死後還受罪,還是冰凍好。”

  “我百年之後,也要用冰凍……”

  此時此刻,我方明白這些老人半夜聚來的用意。

  鄉親開始用拌了香油的石灰塗在棺材邊沿,又把備好的銀飾放入母親嘴裡,將一柄竹刀握在母親手中,在棺材邊撒了些米粒,起聲說:“封棺。”

  鄉親們開始去搬棺蓋,道士們鎖吶鑼鼓齊響,主祭站在靈位前念念有詞,我眼睜睜看着母親被嚴嚴實實封進棺材,眼睜睜看着鄉親往棺木四周打鉚釘,雖是盛夏,凌晨的冷風卻吹得我遍體冰涼,心下凄然,竟不知如何是好。

  十

  母親出殯前,看到一個婦人走到妹妹身邊,不住聲地說:“妹子我跟你說,等下你姆媽出門,你要哭啊,還要在地上打滾子,哭得越凶越好,這裡的鄉俗……”

  妹妹板著臉瞪着眼睛看着她,一臉的不屑。

  母親出殯時,請來了兩支樂隊,一支打鼓,一支吹號,還有五個人扮作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妖精的,走在隊伍前面插科打諢,那一日炎熱異常,村裡的人都出來圍看,送殯的隊伍只走出半里路程,汗水便延身直淌。

  有專門的鄉親守在我周圍領路,我抱着自己親手設計的母親遺像,只許低着頭走,不能快,也不能慢,逢橋遇彎,還須低頭倒行,過得一段,鄉親便扯住我停下來,揚長聲音朝後方喊:

  “前面的孝子攔路咧——”

  後面抬棺的鄉親便齊聲回應:

  “後面的隊伍快走咧——”

  每走一段路,便有親友攔路設祭,送殯的隊伍便要停下來,司儀復要用奇怪的腔調重念一番祭文,我只是伏在地上,一路跪拜還禮,按村裡的規矩,上山前需繞全村一周,只走得一半,我已汗透全身,抬棺木的鄉親自不必說,司儀逢到設祭的親友,祭文也省除了,整支隊伍便在鼓樂聲里,在鞭炮聲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前進。

  然而這還不是最為艱難的,上山時方知山道崎嶇,我單人孤身,也要一步一停,慎防摔倒,鄉親們抬着沉重的棺木,在只容兩人並行的山路上緩緩推進,待我到得山坡,棺材方上了一半,便要跪在原地等候棺木,幸得人多力大,眾人齊心攜力,喊着號子,總算把棺材抬上山坡。

  得到祖墳時,那墳丘果已挖好,四下里泥土鬆軟,墳塋繁多,走在前面的鄉親有幾人沒收住腳,差點滾倒在地,我低伏地上,心下卻為自己原先的倔強微生歉疚:“早知這般辛苦,上門向這些鄉親一跪,也是理所當然……”

  棺木放入深井,樂隊與隊伍放過鞭炮,三三兩兩開始下山,我與妹妹一直跪到眾人離去,繞深井連轉了三圈,方才依鄉親叮囑,各折了一枝松樹枝下山。

  祖墳山上開滿了白色的小野菊,放眼望去,一片綠,一片白。分外好看。

  姆媽,你看到沒有?

  十一

  妹妹和男友在當天下午便回了廣東,我做完定針的儀式,次日早起趕上了回深圳的汽車。

  汽車一路顛簸,這些天實在倦得厲害,不一會便沉沉睡去。快到湘粵交界處,慢悠悠醒將過來,看到窗外大片大片的白色野菊,在陽光下,在山坡上驕傲的生長。

  忽然之間,想起那趿着拖鞋的小道士,一隻手點着罄兒,叉開一條腿來,慢騰騰地唱:

  八月桂花香
  九月菊花黃
  童子拜觀音
  銘記爹和娘
  ……

  心下一酸,眼淚又落將下來。

  十二
  母親大人千古,不孝兒叩首。
  
  
  2007-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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