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納卡戰爭，我們能學習到什麼？

從9月27日起，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就納卡地區所有權爭議爆發新一輪衝突，而這次軍事對抗中阿塞拜疆大量使用土耳其和以色列無人機攻擊配備俄制先進S-300防空導彈亞美尼亞軍事設施和人員，並錄製視頻發到網上，引發觀者轟動，部分人甚至認為阿亞戰爭標誌着世界軍事史進入了「無人機」戰爭新時代。

 

不過，如果關注最近幾年中東衝突，就會明白無人機戰爭一直在發生，但無人機並不是改變戰場局勢的決定因素，這在本輪亞阿衝突中已經得到證實。

 

我聯繫了當年在伊朗讀書時認識的亞美尼亞好友、正在納卡地區當志願兵的提克隆（我在伊朗讀書時，認識了兩個研究伊朗學的亞美尼亞朋友，一個是學渣提克隆，因成績差獎學金被取消，只能回國當導遊，現在在前線當兵；另一個是學霸高里克，完成學業後回到本國大學當教授，目前正在大後方首都埃里溫朝九晚五地搞教學，兼職針對阿塞拜疆的輿論戰。學渣們，慶幸活在中國吧！）。我問他納卡有S300怎麼還被土耳其製造的無人機肆意侵犯，他回答倒是坦誠：

 

因為太多了防空系統打不過來啊。

 

這是無人機攻擊戰術里壓垮防空/反導系統的慣用手段。

 

阿塞拜疆這次使用大量造價低廉的由蘇聯時代安-2飛機改造的無人機打頭陣吸引火力，犧牲掉其中一部分讓納卡的亞美尼亞防空導彈隨便打，這樣既暴露了敵方的防空陣地，又消耗了防空火力，而後下一波攻擊任務則由單價500萬美元可攜帶數個多種彈頭的土耳其造TB2無人機完成負責清除掉敵軍的防空系統和其他據點。

 

圖1：本輪衝突開始前和開始後阿塞拜疆安–2無人機軍事基地。可以看到其數量由61架下降到26架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新的劃時代戰術，其核心思想可以追溯到1982年以色列襲擊敘利亞貝卡谷地防空陣地時採用的戰法。而應對無人機密集攻擊的辦法其實也很簡單：部署更密集的防空武器。

 

2019年有段時間，新聞里天天報道沙特南部某機場或某石油設施被胡塞武裝自殺式無人機密集攻擊，眼見胡賽可以以小博大扳倒沙特了。可到了2020年，這類消息幾乎絕跡，這當然不是胡賽良心發現要跟沙特做好基友，而是胡賽發的無人機和導彈基本全部被沙特防空系統成功攔截。沙特也沒琢磨出啥特別戰法，只是把南部重要據點的愛國者導彈數量擴充了三倍而已。

 

沙特狗大戶不缺錢，而地處貧困山區的亞美尼亞就不能這麼隨性了，從俄羅斯購買的S-300、S-200導彈數量有限，加上阿塞拜疆改造過的安2也有載彈能力，亞美尼亞防空系統也不能輕易放過轉而專盯TB2，結果目前應對阿方的無人機來襲比較吃力。

 

阿塞拜疆無人機應對亞美尼亞防空與反導系統的另一個手段是電子干擾和反雷達。土耳其製造的電子干擾機配以以色列造的IAI Harop 反雷達自殺式無人機（可視作一種小型中短程可回收巡航導彈）致盲了一些納卡地區的防空系統。

 

不過這一招也僅僅在納卡地區奏效。因為亞美尼亞雖然是俄羅斯牽頭的「集體安全合作條約」成員，俄羅斯在亞駐軍並為其提供軍事保護，但這個保護範圍並未納入爭議領土納卡地區。所以納卡地區的S300系統並未接入俄羅斯的S300指揮中心，也無法享有俄軍衛星偵查數據以及配套的反電子干擾措施，在戰場上沒法發揮出全部實力。

 

那麼亞美尼亞本土以S-300為首的防空系統是怎麼工作的呢？10月3日，阿塞拜疆四架TB2進入亞美尼亞領空，結果有來無回。今年7月間亞阿間爆發的衝突發生在納卡地區外的亞阿交界處，亞國俄制和本土防空系統得以發揮全力，大量以色列、土耳其、烏克蘭等國製造的無人機被亞防空部隊擊落，亞美尼亞把收集到的殘骸擺放到一起，把外國記者召集到一起搞了個「國際無人機展」。

 

圖2 圖3 今年7月亞阿衝突中亞美尼亞擊落的各式無人機

 

不管怎麼說，納卡地區面對阿塞拜疆無人機打擊，目前依然束手無策。可阿塞拜疆一頓操作猛如虎，叮叮咣咣打了10天，地面上的進展卻依然龜速。龜到啥程度呢？我給大家看看地圖。

 

圖A 納卡地區地區

 

圖B 戰場形勢圖

 

圖A顯示了亞阿雙方爭議領土的地圖，其中深褐色的是納卡地區，這是一片飛地。在上世紀90年代亞阿戰爭中亞美尼亞佔了上風，把飛地周邊一片亞人定居的區域（黃色區域）也收入囊中，這樣納卡地區與亞美尼亞就連了起來，我們權且稱之為大納卡地區。

 

圖B是俄羅斯方面評估的戰場局勢圖，藍色區域是目前阿塞拜疆軍隊暫時攻克的地區。打了10天仗，有土耳其、美國、以色列各方武器加持，地面戰場形勢僵持不下，收復的「被占」領土（圖A中黃色+棕色區域）不到5%，即便是這5%的領土，阿塞拜疆也沒能全面控制，只能跟亞美尼亞軍隊在大納卡地區邊緣來回拉鋸，之前信誓旦旦。

 

這輪衝突最常見的場景就是，1（土耳其軍方操控）阿塞拜疆土耳其制無人機轟炸納卡地區亞美尼亞據點；2 納卡軍隊及亞美尼亞志願兵撤退；3阿塞拜疆方面佔領據點，總統阿薩耶夫發推宣稱阿方解放了XXX地區；4 亞方及納卡步兵悄悄包圍被佔領據點，用狙擊槍、反坦克導彈、火炮攻擊阿方士兵和裝備；5阿方損失慘重撤退，納卡軍隊收復據點，阿薩耶夫刪推；（好尷尬）6回到第一步。

 

10月7日最新一輪衝突中，阿塞拜疆士兵一度佔領納卡南部部分地區，不料被納卡軍和亞美尼亞志願兵從東、西、北三麵包了餃子，部分阿塞拜疆士兵南逃過程中甚至跳入納卡地區與伊朗的界河Aras河保命。

 

武器精良、佔據制空優勢的阿塞拜疆在地面戰場上為何會如此狼狽？因為無人機並不是戰場勝負的主要決定因素，作戰的軍人才是，而阿塞拜疆的陸戰部隊恰恰是其軍事短板，而這又與阿國幾十年來的國家發展決策有關。

 

90年代亞阿衝突中，阿塞拜疆吃了大虧，不但沒收復納卡地區，還丟了納卡周邊大量領土，戰後痛定思痛，覺得還是要跟西方混靠發展經濟增強國力買牛逼裝備才能一雪前恥。

 

而阿塞拜疆自身條件也不錯，裏海沿岸地區盛產石油，便邀請美國石油公司入場投資，而且為了給美國交投名狀，不惜跟曾在90年代納卡戰爭中幫助自己的「什葉派教胞」伊朗決裂，准許以色列在本國設立無人機基地和雷達站監控伊朗。

 

西方投資和石油收入讓阿國迎來了經濟繁榮，扎哈設計的後現代風格阿里耶夫藝術中心、火焰塔等摩登建築拔地而起，首都巴庫煥然一新，儼然成為「高加索的迪拜」。腰包鼓了後，阿塞拜疆軍費也水漲船高（2020年阿塞拜疆軍費達22.6億美元，是亞美尼亞軍費的五倍），大肆購買外國先進武器。

 

可阿塞拜疆過於重視武器的現代化、電子化，卻忽視了對軍人基本功的培養，這就好比一個人連素描都不會就想畫寫看似造型簡單的後現代抽象畫，卻偏偏忘了抽象畫鼻祖畢加索年少時可是拿過素描寫實比賽冠軍的。

 

而亞美尼亞正好相反，不僅先天自然資源匱乏（最豐富的的自然資源是礦泉水），政治地緣環境也十分惡劣，自從沙俄被列寧推翻以後，基本沒有大腿可抱。而且不僅大腿沒了，還經常被蘇聯作為修正沙俄政策的犧牲品，比如1921年蘇聯把亞美尼亞人居住的納卡地區劃給了阿塞拜疆，成了今天亞阿衝突的根源。蘇聯解體後，雖然加入了俄羅斯主導的集體安全防衛條約，無奈地處群山僻壤之間，連個出海口都沒有，戰略價值不大，所以俄羅斯對他的支持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只在亞國北部建了個軍事基地。

 

爹不疼娘不愛的亞美尼亞沒啥頂級武器可以買（當然這國家窮得很也買不起），只能把重點放在軍人的培養上。亞國繼承發揚了蘇聯的軍事傳統，特別重視軍人基本功的訓練，尤其是炮兵、步兵和坦克兵的協調作戰以及狙擊手和火炮的精確打擊能力。同時亞國自力更生研發武器，自身研發的自殺式無人機曾在今年7月的亞阿衝突中擊斃阿方戰區司令。

 

結果在實戰中，阿國士兵面對亞美尼亞武裝力量，表現寒磣至極，基本守不住陣地，戰車和士兵成了亞美尼亞反坦克兵和狙擊手的靶子，丟下成堆的阿軍士兵屍體給亞美尼亞當免費宣傳材料。這輪衝突首日的第一輪交火中亞方火炮就打掉了阿方四輛戰車，亞國防部更是吹噓目前累計擊毀阿塞拜疆戰車數量已經超過三百——這數字水分固然很大，但根據目前公布的戰場視頻，一百輛還是有的。

 

圖4：亞美尼亞公布的阿塞拜疆戰損統計

 

阿塞拜疆只能靠土耳其從敘利亞伊德利卜省搬運過來的反對派武裝賣命衝鋒。一開始總統阿里耶夫還矢口否認有外籍武裝人員參與，指責亞美尼亞散布假新聞，直到戰事發生一周後，50多具僱傭兵屍體被運回敘利亞，家屬們紛紛發佈視頻譴責阿里耶夫撒謊，阿塞拜疆才閉了嘴。這時土耳其又跳出來說敘利亞反對派武裝是阿塞拜疆合法邀請，別國無權干涉。

 

這波操作確實比較厚顏，但總算幫阿塞拜疆士兵擋了些子彈，一定程度上減少了阿國士兵的傷亡，不過這又引來了地區外交糾紛。伊朗革命衛隊一看敘利亞恐怖分子竟然被送家門口了，威脅出手打擊，總統魯哈尼和外交部也輪番痛批土耳其破壞地區穩定。阿塞拜疆在亞阿衝突中失去了地區大國伊朗的支持。

 

即便在無人機協同作戰上，阿塞拜疆士兵也玩的不溜。7月的那場衝突，阿國無人機被亞美尼亞防空系統打的滿地找牙後，改由土耳其軍官們接手操控。所以，這次網上發佈的無人機襲擊納卡亞美尼亞視頻與今年3月土耳其與敘利亞政府軍在伊德利卜衝突期間錄製的無人機打擊視頻幾乎一模一樣。從這一點來看，這輪衝突中，亞美尼亞其實在與土耳其而不是阿塞拜疆作戰。

 

當下戰場局勢比較焦灼，雙方都沒有大的進展。阿塞拜疆開始向納卡地區首府斯蒂凡科爾特平民區發射集束炸彈，試圖迫使亞美尼亞民眾離開納卡地區，取得戰術上的突破，亞美尼亞也不甘示弱，立刻向阿塞拜疆第二大城市甘扎發射導彈回擊。

 

目前，能夠打破戰場僵局的場外因素是俄羅斯。不過，考慮到普京已經在為如何應對白俄羅斯政治動蕩焦頭爛額，俄羅斯也不願意介入亞阿衝突而失去自己中立調停的有利立場，何況集體安全防衛條例並不適用於納卡地區。

 

如果衝突繼續局限在納卡地區長期耗下去，缺乏軍事資源供應的亞美尼亞將面臨十分不利的局面，這也是為什麼幾天前亞國防部突然宣布本國領空內一架蘇25被土耳其F16擊落而土阿兩國卻紛紛否認的原因。因為如果此事得到雙方證實，就要啟動集體安全防衛條例，俄羅斯就要介入了。

 

不過，即便面對再多困難，亞美尼亞應該不會放手納卡地區，避免再次發生亞美尼亞大屠殺這類人道災難是一方面，一旦失去納卡地區，阿塞拜疆本土和南部的那赫希萬將對亞南部狹長領土形成夾擊之勢，亞國將失去與伊朗的聯繫而徹底陷入突厥人的包圍中。

 

亞美尼亞能在武器裝備與科技落後這麼多的情況下堅守這麼長時間，告訴了我們意志力和單兵訓練，在現代戰爭中依然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哪個民族只要肯爭口氣，上天就不會虧待他。

（聲明：本文只作戰場細節分析，不代表支持任何政治勢力）